失眠
那天晚上,是我人生中的第二次失眠。第一次是我上大学报到的前一天晚上,我的心里莫名的惆怅。我知道这惆怅,有来自对未来的恐惧与希望,也有对父母和家乡的不舍,更有想对你说的话一直说不出口的自责与焦虑。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黑漆漆的上铺兄弟的床板压得我想要窒息。闭上眼,你的那两条又粗又长的麻花辫忽悠忽悠扫着我的脸,也扫着我的心。
我像个烙饼一样翻来滚去,直到窗户边透进来一点灰白的光,我盯着那点光,终于沉沉地睡去。我看见你坐在一间满眼红色的房间里,身上穿着大红缎面的旗袍,瘦长的脸比身上的旗袍还红,两只眼睛弯得像半个月亮,清澈又明亮。
我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往里看,屋子里只有你一个人。于是我走了进去,站在你身后。我轻轻解开你盘好的新娘头,摘下头发上的小红花,捏着一把桃木梳子一下一下轻轻梳理着你的秀发。我闭着眼睛用力吸着令人沉醉的香气,而你一动不动任由我摆弄你的头发。
我笨手笨脚把你的头发分成两股,你的脑后有一条从头顶到脖颈的白色分界线,只是我的技术太差,这条线七扭八拐,像一根好看的白色树枝。我把你右边的头发分成三股,小心翼翼地编起了麻花辫,这是我第一次学着给你编辫子,你温顺得像一头小羊,不吵也不动。右侧编好,我端详了一下,虽然不如你自己编得好,但也说得过去。
我的手刚抓起你左侧的头发,你却突然站了起来,径直向外走去。你的头发从我的指缝慢慢滑落,我想抓住,却做不到,你的头发像一条泥鳅,我越用力越抓不住。我追了出去,在门口,你回过头来冲着我笑,银玲般的笑声却越飘越远,你的身影终于消失在我的视线。
“小秋!小秋!”
我的耳边突然传来男人的哄笑声,我猛地睁开眼睛,枕头湿漉漉地裹夹着我的头。
地质大学的课程是枯燥而深奥的,我努力把自己埋进书山题海中,除了要对得起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更重要的是我想要把你从我的记忆中抹去。我不想再跟你发生任何瓜葛,甚至不愿意再见到你,不想再提起你。
也许我生来就是块地质勘探的苗子,一个月后我就深深爱上了这个专业,甚至达到了痴迷的程度。我能一整天待在图书馆里,仅靠两包方便面度命。我也能左手拿着放大镜右手握着小锤子,一整天对着块石头敲敲打打。
这样的生活让我几乎快要把你忘了,偶尔在食堂,看到色香味俱全的排骨,勾起我的馋虫时,我才能想起当年坑坑洼洼的铝饭盒。学校的排骨远没有你带给我的好吃,我在啃排骨的时候,你的麻花辫又开始在我眼前晃,我的脸上一阵痒,就像刚刚被你的辫子扫过。
大二那年寒假,除夕夜,我突然接到了二叔的电话。当时我正在学校附近的麦当劳打小时工。二叔吞吞吐吐,好像有话对我说,我不能长时间听电话,否则就会被扣钱。隐约听到二叔提了我爹,我再追问,他又说没事,家里一切都好,让我安心学习。
大学四年,因为路途遥远,路费太贵,也因为我想利用放假时间勤工俭学,赚自己学费,我一次家都没回过,只是偶尔给二叔家通个电话,了解一下父母的状况。我不搞对象,不疯玩疯跑,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学习中。
由于我的学业全优,毕业后成功保研,那年暑假,我第一次踏上了回家的列车。人都说故土难离,我却相反,我是故土难回。因为回家必须要路过你家的煤矿和咱们一起上学的学校。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被人打趴下时,你救我的地方。
那群骑自行车向我冲过来的坏小子把我吓得不轻,而你轻而易举就解救了我,让我打心眼里佩服得五体投地。可惜现在你早已为人妻,想必也为人母了吧?哎!我怎么还是忘不了你?难道你浑身沾满了502,牢牢粘住了我的心?
我回来的消息只告诉了二傻子,他开个破面的来接我。一见面就用力捶了我一拳,你小子还知道回来呀?他说我胖了,白净了,像个城里人。我说他黑了精了,不能叫二傻子了。他说他现在做点小生意,比上班挣死工资强,还自由。我说他当了老板。
寒暄过后,彼此都没了话题。毕竟分开得太久,我们已不再青春年少。我望着窗外溜光的柏油马路,感叹着家乡的变化。
二傻子却板起了脸,严肃得像我们初中的化学老师。
“告诉你一件事,小秋,现在住在你家,和你爸妈一起生活。”
我的心猛地跳动起来,空气仿佛凝固了。我扭着头,直勾勾地盯着他。
两年前,小秋家的煤矿发生了严重的瓦斯爆炸,三十多名旷工无一幸免,包括山子和小秋的父亲,当时他们正在井下例行检查。巨额赔偿和罚款,以及失去亲人的悲痛,把小秋的母亲重重击倒。她趁人不备喝下半瓶农药,撒手人寰。好端端的一个家,只剩下二十岁的小秋孤苦无依,她当时还怀着山子的孩子。
是我的父亲,小秋家煤矿的库房保管员,帮助小秋变卖家产,又借了一屁股债,才堵上赔偿和罚款的窟窿。无家可归的小秋,被我的父亲领回了家,我的母亲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把她当做亲生女儿一样看待,把她和山子的孩子当做亲孙子一样疼爱。
我不淡定了,内心开始翻江倒海,我不知道将要怎样面对你。二傻把我送到门口,推说有事就开车离开了。 我却没有勇气走进去。我的脚像长了钉子,死死地钉在地上。
“婶子,今天吃面还是包子?我去买点酱油。”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出来,梳着齐耳短发的你已经出现在门口。你也发现了我,杏眼圆瞪,吃惊不已。
“你,回来了?”
我望着你更加瘦削的脸庞和略显瘦弱的身材,一阵阵心疼。我不知该跟你说些什么,只是啊了一声。
“别愣着了,快进去吧,婶子等着你呢。”你闪开了门,示意我进去,你自己却一路小跑跑了出去。
我拖着行李箱走进院子,娘的背上背着个小男孩一边摘豆角一边唱儿歌。
“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背上的孩子也咿咿呀呀地跟着娘一起哼唱,这画面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好像娘也是这么哄我的。
“娘,我回来了。”我的叫声打断了娘的儿歌,她愣了一下,竟然喜极而泣。
“你个傻儿子,咋才回来?”娘几步窜到我面前,上下打量着我,还踮起脚尖拍了拍我的肩膀。
“白了,胖了,出息了。”娘用手背抹着泪,我的眼睛也湿了。
你自作主张买了二斤猪肉,回来剁成肉馅,包了一顿猪肉酸菜馅的饺子。我离家的那天晚上就吃的是这口,没想到回来的第一顿饭,吃的还是这口,而且是你给我做的。你怎么知道我在外面一直惦记着这份酸爽?
晚饭过后,我走进了你的房间,你背对着我正在窗前缝着什么。这画面有点面熟,我想起了四年前我给你梳头发的那个梦。我慢慢靠近你,站在你的身后,我有些紧张,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你们全家都是好人。”你突然开口,吓我一跳,我竟不知如何回答你,可能我天生就不善言辞,木讷愚笨。
我想问问你这几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又怕揭开你的伤疤。可是我真的想了解,想全方位地了解你的一切过往。
还好,你懂我,你自己跟我讲了许多。
你说知道吗?为了抹去我打人的污点,你硬着头皮去求山子他爹。那个无赖提出让你答应嫁给他儿子。你知道我的理想就是考大学,不能让这点破事毁了我。你也知道我考上了大学,将变成你遥不可及的大人物,你说无论如何也配不上我了。你答应了他,并和他有了孩子。
结婚以后,山子和你父亲一起经营煤矿,他不听劝阻,执意扩大生产,终于酿成大祸,成了千古罪人。他的爹娘却逃避责任,把你们母子推出门外,连他们的亲孙子也不要了。
我父亲只是你爸爸雇的库房管理员 ,出事后一直忙前忙后,尽职尽责,还收留了你和孩子。你说这辈子不行,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他们的恩情。
你的眼泪一串串淌了下来,在月光的映衬下,亮白如雪。
我望着你的眼睛,很想揽你入怀,却终是没动。
我不知道我在迟疑什么,四年的分别,我们都已经改变了许多,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回那段青葱的岁月。
那一晚,我又失眠了。我想象着那个小男孩追着撵着喊我爸爸,我却没命地逃,头也不回捂着耳朵飞快地跑远。我跑到悬崖边,被迫停下。我回转身,惊恐地摆着手,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一失足,整个人向后倒去,掉下悬崖。
“啊!”我的叫声响彻山谷,久久回荡。我闭着眼睛迅速下降,做好了摔成肉酱的准备。我突然被什么东西挂住了,不再跌落。我缓缓睁开眼睛,原来是一条又粗又长的麻花辫把我的身体勾住了,我被提了起来,重新回到了悬崖边上。我赶紧往回跑,离悬崖远远的,生怕再次跌下去。
前方有一棵桂花树,树下站着你,两条麻花辫在我眼前晃呀晃。我飞快地靠近,想要抓住你的辫子,你却回头冲着我笑。你的身影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不见,我急了。
“小秋,小秋!”
怎么又是梦?我的枕头又湿了。
我一骨碌爬起来,从箱子底翻出一枚去年实习时捡到的蓝松石,拿出刻石刀飞快地刻上小秋二字,又翻出一段红绳,打了个漂亮的龙虾扣。
我把蓝松石攥在手心里,叩响了你的房门。你说孩子已经睡了,咱俩在外面说吧。
在月光下,我把红绳套进你的脖子,我的手触碰到你的肌肤,明显感觉你和我都有点像触了电。
“让这块石头,保佑你和孩子一辈子平平安安吧。等我读完研,就回来接你们。跟我去城里生活,让他接受良好的教育。”
你摇了摇头,"不,我们就守着叔叔婶子吧,你这个舅舅,早晚要有自己的生活。”
舅舅?我愕然,不知该何去何从,看来今晚我又将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