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儿
三儿,就是庄子里的那个一直跟着桃胡三子。
说他是庄子里的,但谁也不知他来自那里,将要去向那里,当然也就无从知道他住在那里,只是常从庄子里经过,人家便也当他是这庄子上的人啦。
至于为什么叫三子,这得向鬼去问了,大抵这样的人总配不上在神仙那里登记他的名和姓了,因而我们也只是这样叫,有时直呼他三儿。他也并不理会什么。
三儿只要一来,娃娃们便立刻像从土里冒出来的一窝蜂似的前呼后拥地跟了一群,有的拍着,有的叫着,一声三,一声娃的,此起彼伏,间杂着高低起落的笑声,间或也有用石子砸过去的,正对了三儿的亮晶晶的大恼袋,他便呜哇呜哇地哭喊着发起努来,这娃娃们便一溜烟的跑了,三子,三娃地又喊起来,不过这回又多了个称呼瓜三,渐跑渐远,声音忽又聚起来,像一束刚放出来的炮,砸在一堆土墙上,掉下几粒土灰。正好,王三也就顺势坐了下去,靠了土墙晒太阳。
三儿从不穿衣服,赤条条的身子,黑不溜球的样子,太阳一照又发起幽亮幽亮的光来,只有头顶有一片奇怪的白,当然牙齿也差不多吧!看到他,总是光着肉,瘦的肚皮坍在腰杆子上,对了太阳,别人总是脱了褂子捉虱子,而三却低了头,捏弄自己的那个玩意,他没衣服,也没头发,竟连捉虱的趣味也少了,这难免又不合群了,因而总是孤孤单单,偶尔有人看他一眼,也是好奇笑看三那个东西,奇怪那玩意却分外地肥壮,不一会儿便撑硬得直起来像驴鞭,臊得过路的大姑娘小媳妇又是一溜烟地躲开去!这时又会有一陈石块突袭,背后又是一阵笑,三儿不得不赶紧起来又呜哇呜哇地喊着,又多了一阵骂声,更多的是爪三儿,瘪三儿,之类更恨的词汇了,骂声倒不要紧,要防的是石头,有几次,把三儿的头砸得白里挂了一串串红淋淋的东西,惹得三只会呜哇地哭,那玩意受了惊便俺了下来,他又去捏。
听人说,三儿过去不是这样的,“就是的,”有人附和着“我太老爷就是他们家的长工”,“他家大老爷是京里回来的大官,见过长毛呢”,“听说还跟长毛打过架”,“子弹打了三枪都没伤个肉皮”,人群里说话的声音越发的多了,“后来便改信了“洋教”,也有说,做了“洪匪”的,后来失了势……总之不明不白的一些来历,因而这三儿小时候也念过几天学,识过几个字的。
不知为何突然又败落了,有说是老佛爷要杀他,跟了洋人闹北京,也有的说是长毛要害他,要拿炸药炸了他,要抢他家的鸦片烟的,因而便躲了回来,丢了朝衣,在乡下隐姓瞒名置起田来,总之真的叫啥,谁也不知道.人们只道他三老爷。
这大爷人厚道,长工们也喜欢,农忙时,饭里头便多加个鸡蛋,长工们长大了,又照料着给取媳妇,办酒席,又得多花钱,除了真金白银的倒贴些还再给多几斗麦子,叫来年好好生养娃娃,因此上庄子里个个都叫老三善财主家的,可就在一夜之间全完了,等到伙计们来了看见时,只是全是尸首横陈了,一家子的大大小小,都横七竖八地躺着,老三大爷的头被割了高高地挂在树上。从此三儿也不见了下落,等到后来人们知道时,已过了几十年,一个英俊的后生,突然出现在老三大爷家的旧宅上,烧纸钱,祭起祖先来!人们只道是个赵氏的孤儿,就是不知那屠岸贾到底是谁。
这三儿初来也没有什么异样,只是会些拳脚,常常舞枪弄棒的,嘿嘿哈哈满大街都听到他练功的呐喊,却是不大同人说话。也不大出门那年闹革命,新军一干人乱轰轰地刚进来,三儿就奔了来,第一个剪了鞭子,说是要革命。这一去又是好几年头,回头,再回来见时,却换了身长衫,脸上却是轻瘦了些,肩上挂一幅耷帘,头上也多了一顶瓜皮的帽子,有的说是说书的,有的说是卖药的,反正都拿不准是干什么的。
不过这次却话多了,嘴里面老是念念有词的,一会儿是
赵灵官下天界斗了三千
王叔比干掏挖了心肝
一会儿又是念个口口,
李逵打了刘邦
项羽心里发慌
乡下人不懂了,又是惊,又是疑,又是羡又是夸,这分明就是个识字先生。
又喜欢娃娃,他喝两盅小酒,就一碟花生米,娃娃们馋儿猫似的围了上来,黑爪子扒在碟子沿上,眼睛珠子溜溜地盯着三儿,三儿收了酒,便将剩下的三五粒七八粒丢给娃们。娃娃们一时欢笑,吃了散了。
有时又给孩子们教几个字
人字两撇,子是个圈
一些半懂不懂的,都不明白,写出来就当画符呢。
这样又是些年头,一直便这样过,人们都说老三财东家藏的货真不少。
后来便是鬼子来了,要找个识字的替他们写告示,三儿便被鬼子带去了,听说开始又是好吃好喝,鬼子认得汉字不多,全靠三儿,又是征粮,又是拉丁,说是要防洪,大家都惊讶,天那么个旱,黄河十万八千里,怎么防洪,这鬼子会不会也是个傻瓜子巴!但也就是想想,很快就知道了这鬼子的厉害,邻庄的二狗子便是拉丁时动了鬼子的衣服领子,被一枪杀了的。大家一时没有法子,只好叫干什么就干,所有的气,见了三儿,便一股恼地泻了出来,像开了闸放洪的水库,狗日的,又来货害人了,狗日的,早该把这家伙的头割了挂树上,狗日的奸三儿,这回三儿前头加了一个奸子。三儿又不作声了,捂了头就往回走!
再后来便看见他又阔了,身边常有个女人,杏一样的眼,嘴唇老是带着一股甜味似的,叫人想吸几口,脸白的像面粉,头发有几分卷,一看就是个美人儿,那女人屁股又圆,走路一晃一晃的,庄子里谁见过这阵势,男人们都奇怪且羡慕,这么好的女人让奸三给干了,这个奸子特别带着股邪乎劲!说着,眼珠子便盯了那女人的屁股要掉出了,再摔地上,弹几回响,还要再蹦回来,跌在那双大白奶子上!可嘴里依然是骂,婆娘人们都妒忌,大声喊叫着狐狸精让三儿给奸了,全是臊,臊狐狸,臊奶子,臊屁股,臊龟三儿,这回又有了新字,龟子,跟鬼子音渐渐地近了。
那女的带着个小娃娃,日间出门逢人便喊二大二叔的,只是没人理!那娃娃只管三儿叫舅,三个人在一起,夜里光棍们便悄悄地聚集起来在墙根上开会,王三那边是翻云弄雨,墙外这边是心火烧灼,翻江倒海,一个个竖了耳朵想听听那男女光屁股胶在一起抽风的动静,又是眯眼,又是咂舌,笑里带着几分火力,一个个恨不得挖了墙替王三睡在那里抱那女人的圆屁股蛋子。
……
鬼子又来了,又来招男人们下山,三儿又是替他们打头,那女人也跟着,指手画脚,发号施令,女人们更狠了,男人们一去便没个回来的准日子!只这娘们两人在一块,一对臊屁股!臊货,不要脸,婊子,鬼子的臭婊子,骂声越来越多,越来越高,越来越恨!三儿也不做声,只是灭了灯就睡。
一天,三回来了,给了那女人一根簪子,说是日本人给送的。
那女人自此之后便不再见了。一天晚上,突然一声炮响,男人们都跑回来了,惊慌失措的,鞋,裤子都未齐整,据说鬼子中了洪水的埋伏了,大家都纳闷,天好好的晴着,那来的洪水。
鬼子死了不少,不过鬼子的头跑了,三儿也失踪了!大家都说活该!叫他日日本人的老婆,一时这三儿又有了新称呼狗日的王三。
不过光棍们不这样说,总加几句,狗日的,活该,让你睡日本婊子!正该碎尸万段的!
后来,我们都以为三儿的故事完了!好久未有人再提过三儿。
鬼子又来了,那个三儿睡过的女人被扒了个精光,挂在了树上,大奶子一刀一刀被割着,男人女人都吸溜着捂脸,那个娃娃也在,不过看见时已被鬼子割了头挂在那棵老三大爷挂过头的树上,大夏天,没多久,尸体便生了蛆,没人替这女人收拾,肉终于化成了水,天上的乌鸦也懒得看这几眼!终于不知何时有人埋了在村外的荒草里!
可是始终没有三儿,鬼子也在找!直到一九四五年还在找,谁也没见过!
后来,鬼子又忽地撤了,人们再议论起三二时,又忽地渐渐地多了,有说地下党的,早在京里做了高官了,又是一阵羡慕忌妒的。又有说是汉奸的,早让大炮给炸死的!
再后来,便没人再议论他了。
我们再见到他时,便是开头的那番模样,那巳经是六六年以后了,不过,这次腿又断了,一个光不溜球的黑棍子,横七竖八地卧在路边的柴垛里,还在捏那个家伙,再也没捏起来,冬天,一群孩子又来给三丢石头,吓得远处树上的乌鸦嘎——地一声唤,不愣飞走了。一堆黑肉坍在地上,顶上白晃晃的,他再也不会呜呜呜哇哇地哭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