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刹刀客—8
劫法场
周围是浓雾,铁黑色,姜渐鸣极目四望,视线好似被锁在了一口棺材里,什么都看不见。他有些心慌,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惧直杀进心里,顺着血脉延进身体各处,他不由得咬紧了牙,轻声告诉自己:我是在做梦。没什么好怕的,仵作说过:人在梦里的感觉会被无限夸大,只要有一点点害怕,它就会很快变得渗入骨髓。我不怕。这个梦我做过许多次。
但他仍然怕得要死,接下来的情景他知道。姜渐鸣眼前的雾气里慢慢走出一个人,老,神秘,看不到面容,似乎和周围的黑融成一体。
姜渐鸣舔舔嘴唇,如同之前的许多个相同梦境里一样试探着问:“莫知悲?”
老人不答,手一动,手上多了一把雪亮的钢刀,把周围的黑照成诡异的青绿色。姜渐鸣努力想动身体,想伸手去拔刀,但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他似乎能感觉到自己面门上布满了冷汗。
那刀砍了过来。姜渐鸣呆呆地看着自己胸口飙出的鲜血,长出一口大气:终于完了。
他的眼睛忽然睁开。
干枯的汾河,远远的是成堆的或死或活的灾民,再远就是被冬天的雾气所笼罩的太原城,天上不知何时已经聚集起了厚厚的云层。姜渐鸣发觉自己的手心里满是汗水,接着他就听到追魂炮的响声。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马上就要决生死的关头睡着了。这个梦久已不做,但今天在和莫知悲对刀之前居然又复活过来,姜渐鸣只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远处走来一个骑着马的公人,近了,那人一见姜渐鸣就滚鞍下马来作揖:“姜大人,您这是在……”
“等个人。”姜渐鸣想起来了,这人是并州大牢看门房的一个牢头。那牢头谄媚地笑了笑,问:“等啥人?这太原左近的人,小的都认识,小的帮您找?”
“等一个叫莫知悲的老者。”姜渐鸣本不想说,但不知为什么还是说了出来,并且注意到那牢头脸上堆满了奇怪的神色。“怎么?你认识他?”
“认识。”牢头忙不迭地说,“这人是给犯人刷马桶的一个老叫花,断了一只手,姜大人怎么认识他?”
“断了一只手。”姜渐鸣随口回答,突然不祥的阴影笼罩在了他的心头,“断了一只手?哪只?”
“左手。大人找他什么事情?天气这么……”
“上当了!”姜渐鸣咬牙切齿地打断了他的话,“把你的马给我!”他不由分说地跳上牢头的马,双腿一夹马腹向太原城疾驰而去。
法场,王穆抬头看看天,又看看高孟韬,问:“还有多久?”
“也就这一会儿工夫,”高孟韬笑了笑,“王寨主别着急。律条定下几时,那就是几时,早一刻……”
话被第二声追魂炮打断,刑场外忽然传来马蹄声,高孟韬转过脸去,一名兵丁手里挥着令旗冲进法场,在监斩棚外跳下马冲过来,附在他耳朵边说了句话。高孟韬腾地跳起来,狰狞地扫视手下一眼:“上马!”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试探着问:“高大人,您这是……”
“官仓叫强盗劫了!知府大人找不着姜大人,临时调我!”他跨上马一拉缰绳,“剩下的大伙盯着点,一等第三声炮响就开刀!”
官仓的大门打开了!
无数难民好像洪水一般向里冲,守卫官仓的兵丁大多已经逃走,只有几个还在和一伙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刀客死拼,但也很快或伤或跑。刀客们划开麻袋,救命的、金灿灿的麦子和玉米水一样淌到地上。第一批冲进来的难民看到这景象呆了半晌,然后一头扎进这粮食的瀑布里,放声大哭,放声大笑,更多的人把生粮食往嘴里塞,嚼得嘎巴作响,有些嚼也不嚼就咽下去,翻着白眼幽幽地晕倒在那里。
几个刀客站在官仓顶上,凝视着不远处的太原城,把手里的刀握紧,城里出现了一条烟尘,那是马奔跑时踢起来的。所有的人心里都清楚,高孟韬大约快要来了,死期快要近了,太原城法场上的兄弟,还有那老刀手莫知悲,也大约该动手了。
第三声追魂炮响了。
姜渐鸣在打马跑向法场的过程中就已经看到了抱头鼠窜的百姓。他心里一沉,接着看到一个溃兵捂着胳膊也跑过来,于是上去一把抓住问:“法场怎么样了?”兵丁抬头怔了怔才认出是他:“姜头儿,法场让十几个刀客给劫了!死囚被人救走了!”
姜渐鸣脑子轰的一声,定了定神,又问:“高孟韬呢?他不是监斩官吗?”
“有人劫官仓,高大人领人先走了,就……”
姜渐鸣没听完就打断了他:“劫法场的人往哪里去了?”
那兵丁用没受伤的手一指,姜渐鸣把他拉近些:“去,找人传令,一刻以内关上所有的城门,过了时候我剐了你!”
那兵丁没命地点头,抱头鼠窜而去,姜渐鸣拉了拉缰绳,循着喊杀声冲开人群直朝他指的方向飞马跑去。一股阴森的怒火在他心头弥漫开来,但他脸上还是冷冷的无喜无怒。这种感觉从前也有过,这次尤为强烈。不全是为了法场被劫,也不全是为了上当被调出城外,更多地是为了莫知悲丢失的左手以及失去的刀法。只有一个伟大的刀客才会彻骨地感到另一个伟大刀客陨落时无尽的悲伤。姜渐鸣咬紧了牙关防止自己叫出来,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是有一种见人就杀的冲动。
前面的百姓渐少,喊杀声和兵器的撞击声越来越近,间或夹杂着一两声惨叫,转过两条巷子,眼前忽然就出现一个巨大的修罗场:刀光翻飞,公差和刀客们在长长的街道上杀成一团,地上墙上到处是喷洒出来的鲜血,到处有人倒在地上,其中一些一动不动,另一些还在抽搐和翻滚。刀客们还剩下五六个,被围成了一圈做着无希望的死斗,眨眼之间,就又有两名刀客与一名公差倒在地上。
姜渐鸣鼓足中气,大喊一声:“停手!”公差们渐渐都停了下来,摆出防备的姿势紧紧盯着这三个苟延残喘的刀客。姜渐鸣下了马,分开公差们走进圈子里,他的手苍白,消瘦,骨节明显,眼睛好像冰一样一个一个从刀客们的脸上看过去,说:“莫知悲和王穆在哪?”
刀客们大口喘着气,瞪着血红的眼睛看姜渐鸣。忽然之间,其中一个起伏的胸膛颤了几颤,身体滑到地上,不动了。
姜渐鸣的眉头凝了一下,然后又舒展开:“说吧。说了就给你们一个好死。不说你们想死都死不了。”。
两个刀客同时大笑起来,笑的时候身子乱抖,身体里的血像喷泉一样从几个破口喷出来,然后笑声忽然停下,好像琴弦被一刀切断一般,接着两具尸体就摔在地下,姜渐鸣轻声叹了口气,心里的火越积越高,回身问:“刚才我叫停手谁又出了刀?”
差役们吓得肝都在颤,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刀子刮在骨头上一样。姜渐鸣努力压下心头的火气,挥了挥手:“收拾收拾,点点数。”
大街尽头有人飞马跑来,差役们四散摆开,高孟韬带人赶到,飞身下马:“姜大人。官仓抢回来了,粮食丢了一大半,怕是找不回来,几个刀客都杀了。城门也都关了,放心,他们出不了城。”
姜渐鸣的脸说不出的阴森,半晌才问:“高大人,你最好再仔细想想,强盗们还有什么人?”
高孟韬浑身一抖,大脑立刻开始努力地运转,片刻,都是空白一片。他看着姜渐鸣的眼睛,在极度的恐惧里忽然好像溺水的人抓到块木头一般想起了一个小小的人影,他几乎是喜悦地喊出声来:“对了!还有个孩子!十来岁的小要饭,就是劫狱那回给他们带路的!姜大人我带你去找他,咱什么都能问出来!”
莫知悲背着王穆在小巷里狂奔,头发在寒风里飞舞,喘得跟狗一样,胸膛因为剧烈的呼吸好似要炸开一般。跑着跑着,觉得有人在身边,一转头,是寿儿。
莫知悲一个踉跄差点摔在地上,好容易站定下来,急得眼睛快突出眼眶了:“回去!”他压低声音喊,“六子快回去!你跟人家打过照面,人家认得你!”“不怕。”寿儿说,“莫老叔,城门都关上了,你们这么跑不出去!咱们得找地方爬出去,我知道地方,跟我来!”说完之后当先跑起来,莫知悲无可奈何,背着王穆跟过去。
这是城东城墙的一处,年久失修,城墙裂了道口子,上面生着青苔,黑黝黝的好似一道扎眼的老伤口。莫知悲、王穆和寿儿缩在裂口不远处一堵破墙后头,面面相觑——裂口处不知什么时候起多了两个公差在把守,虽说两人心不在焉,但要想背着一个大活人过去,纯粹是做梦。
寿儿看看王穆,又看看莫知悲,再看看公差,悄悄问:“王大侠,你自己能爬上去不?”
“能吧。”王穆也悄悄回答,“算啦,有人守着,老天爷不让咱活,也不知道咱们的兄弟跑出来多少。老前辈,咱好像见过?还没请教……”
莫知悲把一只手指放在嘴唇边上,刚想说什么,寿儿开口:“莫老叔,我引开他们,你带王大侠爬出去。”话音刚落,身子像个泥鳅一般滑出了矮墙,莫知悲一把抓空,眼睁睁地看着他大呼小叫喊了两声,引着两个差役跑了。
莫知悲的心没来由地一沉,但马上振作了精神,回头跟王穆说:“没法子。王寨主,爬吧。我这老不死的只剩了一只手,爬墙背不了你。”
“大恩不言谢。”王穆说道,“老前辈是什么人?我王穆仇记得,恩也记得。”莫知悲的眼睛眯起来,似乎在努力想着什么,然后他说:“我叫莫知悲,早年也走过江湖,你这个年纪的人,大概不知道……”他一边说一边转头看着王穆,惊讶地发现王穆的脸色变了。
“你是莫知悲?你就是莫知悲?”王穆咬得牙根直响,铁链一阵乱颤,“三十年前你一刀杀了你亲弟弟?”忽然他大叫起来,“你这条狗!丧尽天良的老狗!”
莫知悲的眼神一下就空了。他抿抿嘴唇,问:“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不知道,老天也知道!滚!给我滚!姓王的不受你的恩!”王穆大吼,莫知悲忽然一把抓住他的领口,王穆瞪着眼睛看他,拳头握得骨节发白。
“孙老狼死了!你寨子里的兄弟快死光了!寿儿十岁替你引开公差!这都是为了救你出去!”莫知悲压低声音从喉咙里嘶出这些话,“爬出去!现在就爬!出去之后你愿意就一刀杀了我!你要不爬对不起几十条命!”
两条汉子面对面相互瞪着,片刻,王穆一把打开莫知悲的手,向城墙裂缝走去。莫知悲忽然觉得天旋地转,一阵虚脱和无力侵袭过来,他站稳桩子,暗想:老天爷终于要让我死了。快些吧。老子等得不耐烦了。我是杀人的人,我杀了我的兄弟。
城外,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烧得西边的浓云红彤彤的。城外一处高地上的一棵大树下半躺着王穆,他不时用夹杂着仇恨的眼神看一眼在一边坐着发呆的莫知悲。许久,远处飞来一骑快马,马上正是那个在衙门做眼线的兄弟。他跑到大树下,用力一拉缰绳,翻身下马,急匆匆地掏出钥匙递给王穆,还没开口眼睛就红了:“王寨主……你总算……也不枉了弟兄们拼死相救……”
“兄弟们还有没有被抓的?惭愧。为了我王穆一个人,折了这许多道上的朋友……”王穆自行打开镣铐,从来人手里接过酒囊喝了一口,急切地问道,又瞥了莫知悲一眼,嫌恶地补充,“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却死了这么多。”
“也没别人,有些兄弟逃了,逃不出来的兄弟都战死了……不过……”来人欲言又止,脸上露出不忍的神色。
“不过怎样?”王穆追问。
“不过那个小要饭的……可怜哪……十来岁的小孩子……”
莫知悲忽然转过脸来。两人一起看着他。他的表情好似被雷击中一般,半晌之后才轻声问:“他被抓了?他们把他怎样了?”
来人脸上连换几种表情,最后期艾着吐出半个字:“他-……”
他又说不下去了。“他们把他怎样了?”莫知悲一边向这边走来一边大声问道,夕阳如血,拉得人的影子长长的,王穆惊讶地发现他龙钟衰朽的脸上不知何时浮现起了一丝让人毛骨悚然的杀意。
“他们……”来人咬咬牙,咽了一口唾沫才把话说下去,“那孩子引孙爷劫过牢,高大人见过他。高大人和姜大人带人搜遍了全城,找到他在的土地庙,把他母子俩抓回衙门,令人一根根地斩掉了他的指头,问他你们,尤其是你,在哪里。他打死不说。高大人就叫犯人奸他那病得只剩半口气的娘,他娘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扑上去咬住了高大人的腿,被乱刀分了。那孩子当下就疯了,胡说什么你是当年最好的刀客,还说你要是知道了,一定会为他报仇,说完自己咬了舌头。”
“你都看见了?”莫知悲逼问道。他的眼睛里似乎有火在烧。
“全衙门的差役都看见了,动刑的谁都下不了手,不过谁敢说话、谁敢抗命呢?”
“他到死都没有说。”王穆双眼尽赤,咬着牙根说,“这帮丧天良的败类,对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下这种毒手!”
莫知悲没有接茬,只是从王穆身旁捡起酒囊,喝了一口,抿抿嘴,问:“那些差役,那两个,你说的姓高的姓姜的,他们现在在哪里?”
来人胆战心惊地说:“他们在捕快房喝酒,商议明天怎么追拿咱们。咱们还是赶快跑吧。”
莫知悲又喝了一口酒。王穆的牙咬紧了。
莫知悲忽然抬头对来人说:“再等一个时辰,那时候你们王老大的力气也恢复了,或许还会有人来这里,或许已经有人把这个地方招出去了。总之,过一个时辰,无论咱们的弟兄有多少能来,你都带上你们王老大进山躲起来。”
他闭起眼睛想了想,再喝口酒。
王穆看着莫知悲,一言不发。莫知悲又喝口酒,忽然转头平静地对王穆说:“你年纪不大,怎么知道我的?”
王穆恼恨地喊道:“怎么不知道!你这丧尽天良的老东西!姓王的宁可被人千刀万剐也不愿意承你的恩情!若不是你已废了,我早就和你拼了性命!你快滚,滚得远远地,那孩子是条好汉,我王穆但教三寸气在,我替他报这血海深仇!”
他凭着一腔血气说出这些,说完后才发现自己吓得发抖。这个残废的老人落泊肮脏,但他的一双眼睛现在却好似饿狼一般闪动着阴沉噬人的杀气。王穆在心中大喊了一声:我怕过谁?再说他已经废了!然后,莫知悲瞟了他一眼,他心中一寒,想都不敢想了。
莫知悲仰脸向天,似乎想了很久,最后长叹一声。
“有些话我跟谁都没有说过,在心里憋了几十年,今天有缘,我跟你说了吧。我知道,江湖中本来一直以为莫知悲不过是行事偏激狂放,下手狠辣而已。我杀人无数,但自认都是为着公道侠义,替百姓出头。有杀错的没有?我也不知道。那时年轻,做事情没余地。但我的心是正的,为着这个,臭名是有的,骂名未必,直到……”
王穆的心猛然抽紧了。
“三十年前,我兄弟莫知离行走江湖,走到并州一带,得知当地一个恶霸看上一户平民的女儿,放下四十两银子做定礼要强娶做妾,他当夜找到那个恶霸与之对刀,杀了他。那户人家感激他,摆酒请他,叫女儿出来相见。也是前生的冤孽,我兄弟一见之下立刻喜欢上了那女孩儿,喝了一会儿之后提亲,女孩儿不愿意。他居然趁着酒劲强奸了那女孩子。后来,女孩子上了吊。”
莫知悲的声音像在述说着一件全然与己无关的事情,但他的眼神中渐渐浮起了让人心悸的悲伤和绝望。
“我得到消息,两夜一日飞马赶来,将我兄弟约在城外,疾言厉色地训斥他。他自知理亏,下跪受死。我想这等施恩求报的小人、见色忘义的畜生留着做什么?别人如此那便是罪该万死,自己兄弟难道例外?就这样,我一刀便杀了我从小相依为命的兄弟……我莫知悲丧尽天良,你说得一点不假。我抱着兄弟的尸身哭出血来,他为什么不求我饶他一命?谁能一世不犯错?我为什么居然下得了如此狠手?老天怎么如此不公道?侠义道,侠义道,那时我恨透了这个侠义道,为了这个侠义道我莫知悲居然亲手杀了自己的弟弟!我弟弟行侠仗义,素来光明磊落,就因为一次酒后失德,竟然死在亲哥哥的手里……我可怜的兄弟……我二人自小父母见背,相依为命,他临死之时恨我定然是恨到了极点,我莫知悲枉为人啊……”
莫知悲老泪纵横。王穆完全呆住了。莫知悲用力灌下一大口酒,擦了擦眼睛。
“我杀了亲弟弟,那杀我亲弟弟的手臂我再也不愿意见到,我将自己的左手砍下来和他葬在了一起。反正莫知悲早已经是臭名满天下,又怎能拿幼弟的名节去自洗?我退出江湖,发誓不再用刀,别人要说什么便由得他们去说吧。”
王穆过了很久才轻声说:“前辈的手,原来是这么断的。”
莫知悲不答,喝干最后一口,把皮囊扔到地上,伸出手对王穆说:“把你的刀借给我。”
王穆摸索着从身边拉出刀,恭恭敬敬地双手递过去。这一刻,他眼前的老人已经不再是那个臭名昭著、人人欲杀的独行大盗,身边那个眼线兄弟声音发颤地悄悄问:“难……难道……老前辈难道真是……”
莫知悲接过刀,插在地上,伸手从身边捡起一根枯树枝插在地上,然后慢慢削砍,长长的木花渐渐散落一地。王穆看了半晌,嗫嚅着问:“老前辈要干什么?”
莫知悲已恢复冷静,手奇迹般变得无比稳定。一把木刀在他的切削下渐渐成型。他把刀还给王穆,站起身来将木刀挥两下,插进腰带,然后淡然开口:“杀人。”
王穆只觉得一身全是冷汗,他和来人异口同声地问:“杀谁?”
莫知悲顿了顿,说:“姓高的,姓姜的。这两人丧了天良,侠义道上容不得。再者,寿儿算是我这老不死最后一个朋友了。他的血仇,就是我的血仇。但我三十年不动刀,又没了左手,需得慢慢回想一下当年的刀法。”他忽然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我现在提什么侠义道,你是不是以为我很……滑稽?”
王穆大急,挣扎着要起来,却是有心无力:“高孟韬刀法不弱,那姜渐鸣的刀法更是已入化境,老前辈你又没了用刀的左手,等以后在下练好了刀法……”
莫知悲转过脸来,紧咬着牙,几乎是耳语一样说:“男儿腰下并刀利,未见不平誓不拔……换了你,你去不去?”
王穆的脸上浮现出前所未有的悲怆,他挣扎着,面容扭曲,拼尽所有的勇气挤出几句话:“可是你已经废了。老前辈,你是大英雄,大豪杰,侠义无双,我王穆跟你比连条狗都不如!可是在下冒昧,你……你废了!你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传说刀客了!你去不得!”
莫知悲看看天色,说道:“我非去不可。你那帮弟兄中还有剩下的,他们自会找你。你自去安心养伤,不要管我。刚才我说的话,一个字也休要和旁人提起。唉,刚才听到寿儿死的那一刹那间,我忽然完完全全地想起了从小到大的所有事情,不由自主地想说给人听,所以才告诉了你,现在我却有些后悔了。”接着他的腮帮子明显绷起来,“我被侠义道骗了一辈子,也不在乎如今最后为它出一次刀。”
说完之后他转身下了山冈,没有胳膊的空袖子随风飘荡,身形单薄。王穆忽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喊:“老前辈!苍天在上,厚土在下,我王穆有生之年必当手刃他们为你报仇!天地神明共鉴!……”
莫知悲恍若未闻,只是在苍凉的夜色中越走越远。一首豪壮悲凉的悠长歌曲终于要唱到尽头。
这个寒冬的第一片雪花终于在月光下飘然落地,将迟未迟。
捕快房,满屋差役。姜渐鸣令人找了些酒,弄了些豆干蹄花之类下口,杀翻两腔羊升起火锅,正在和下属谈抓这些贼寇的下一步计划,大家喝得都很高兴,已经浑然忘记城里白天的惨状。
门一响,话音停,所有的人都一起回过头去。
门开了,风雪搅动,夜色萧杀。门口站着一个面容苍老、头发花白、衣衫敝旧、左臂齐肩断去的老人,手和脸都脏得厉害。空空的左袖在夜风中舒卷不定,在他的腰带上,插着一把模样简陋的木刀。
有人认得他,他是大牢倒尿桶的老叫花,但又在哪里不大一样。
他本已浑浊的眼睛现在却有着鬼一样的眼神。
(文/鼠七里)
转载至鼠七里文《无刹刀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