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戏，总有高潮和结局——张爱玲长篇小说《连环套》读后

张爱玲的小说《连环套》，写的是一个女人先后跟三个男人生活以及跟多个男人周旋纠结的故事。她自小由养母（人贩子）带大，后来又把她买给了第一任丈夫，一个开桐油铺子的印度人；

故事情节如同连环套一样紧凑、自然，环环相扣。人物与人物之间也漫设伏笔，没有一个多余人物，

……那一天，是傍晚的时候，我到戏院里买票去，下午的音乐会还没有散场，里面金鼓齐鸣，冗长繁重的交响乐整正到了最后到高潮，只听得风狂雨骤，一阵紧似一阵，天昏地暗压将下来。仿佛有百十辆火车，呜呜放着汽，开足了马力，齐齐向这边冲过来，车上满载摇旗呐喊的人，空中大放烟火，地上花炮乱飞，也不知庆祝什么，欢喜些什么。欢喜到了极处，又有一种凶犷的悲哀，凡哑林的弦子紧紧绞着，绞着，绞得扭麻花似的，许多凡哑林出力交缠，挤榨，哗哗流出千古的哀愁；流入音乐的总汇中，便乱了头绪，——做曲子的人编到末了，想是发疯了，全然没有曲调可言，只把一个个单独的小音符丁玲当啷倾倒在巨桶里，下死劲搅动着，只搅得天崩地塌，震耳欲聋。

这一片喧声，无限制地扩大，终于胀裂了，微罅中另有一种境界。恍惚是睡梦中，居高临下，只看见下面一条小弄，疏疏点上两盏路灯，黑的是两家门面，黄的又是两家门面。弄堂里空无所有，半夜的风没来由地归来又扫过去。屋子背后有人凄凄吹军号，似乎就在弄堂里，又似乎远着呢。

这一段文字，出自张爱玲小说《连环套》的开篇，‘’我‘’初次见到塞姆生太太之前，站在下午的戏院外面，听戏院里面交响乐齐鸣。这一段文字，就描写了‘’我‘’耳中心中的音乐。初始，我只是惊诧于张爱玲对于音乐的感悟和描写功力，及至读完全篇，才发觉这一段音乐的描写，其冗长繁复高潮和余音，何尝不是对塞姆生太太一生境遇的隐喻和伏笔呢。

塞姆生太太小名叫霓喜。童年生于广东乡下的一个小村。十四岁上，养母把她送到一个印度人的丝绸店里，卖了一百二十元。霓喜没有砂眼，没有湿气，身上没有疤，没有裹脚，给丝绸店的主人雅赫雅留下了。在丝绸店，霓喜生下一双儿女。印度人生意也渐渐好了，霓喜也有了想做正妻的想念头，在雅赫雅耳朵边聒噪不成，开始与别的男人勾勾搭搭眉来眼去，想引起雅赫雅的嫉妒，嫉妒是引起来了，当真多挨了几顿打。霓喜也意识到身为女人的本领和乐趣。从药材店的小伙计崔玉铭，到在租界做官的英国人米耳先生，还有雅赫雅的表弟发利斯，跟谁都有眉有眼的，看谁都像是有情有义的。最终因为想和皮货店的老板多说两句话，被人告密雅赫雅，又挨了一顿打，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了家。霓喜二十六岁。霓喜无处安身，寄住在她以前常常捐款的修道院，因为不再是恩主，没少看修女们的冷眼。

二十六岁的霓喜被药材店的窦老板看中，摇身变成同春堂的老板娘，从此天宽地阔。呼奴唤婢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日子过了五六年，又添了两个儿女。窦老板生病死了，老家的妻子亲族来到上海，把霓喜和孩子撵了出去。霓喜的所有私房以及窦老板给她的养老钱都被崔玉铭骗了去。霓喜带着四个孩子，凄惶惶站在街头。最终，她典当了一只镯子，赁下一间小房，权且和孩子一起住下了。霓喜三十一岁。

三十一岁的霓喜，住在租来的小房子里。家里虽然儿啼女哭，污糟糟乱成一片，依旧穿扎光鲜，逐日串门子。她以前有个干姊妹在英国人家里做用工。这一日大晴天，她去看望干姊妹，两个人在厨房里吃茶叙话，热闹处竟没有听见主人回来的声音。霓喜见到了这家主人，英国人，工程师，三十岁上下，汤姆生先生。霓喜前半生学会的手艺没有浪费，三天后，汤姆生先生就走进了她的出租房内。霓喜带着五个孩子（肚子里还有一个，她咬住是汤姆生的）搬进来汤姆生为她租赁的洋房里。她又走进了一个丰富的新世界。清朝换成了民国。霓喜的日子依旧畅意。霓喜又添了一个女儿。霓喜信了基督，霓喜学会了简单的英文。霓喜又生出想和汤姆生结婚的念头。汤姆生给霓喜一个姓氏，——塞姆生，霓喜从此变成塞姆生太太。汤姆生回英国探亲的时候结了婚，回来给了霓喜一张五千元的支票，然后消声遁迹。成了塞姆生太太的霓喜再一次陷入慌乱里，这一次，身边的孩子变成了五个。

生活在洋房里的畅意日子，有一段时间霓喜的乐趣是回到药材店和丝绸店找茬子，体会衣锦还乡的乐趣。药材店的老板已经换了。丝绸店的老板雅赫雅惹不起便躲开了。霓喜百无聊赖，重新见到了汤姆生的朋友发斯利，——雅赫雅的表弟。汤姆生离开之后，霓喜的日子多亏发利斯接济。那一日，发利斯托媒人来求婚，霓喜第一次对自己的一生是有了深刻的总结：

‘’她还是美丽的，男人靠不住，钱也靠不住，还是自己可靠。‘’

不料，接下来，媒人微笑着说出发利斯求婚的名字，瑟梨塔，——霓喜的大女儿，十三岁了。

‘’霓喜知道自己老了。她扶着沙发站起身来，僵硬的膝盖骨克啦一响，她里面仿佛有点什么东西，就这样破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