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1】
文/缪四儿
老刘【1】老刘一边抽着老烟袋,一边掀起半副眼皮隔着袅袅升起的烟雾看了一眼那丫头,眼里露出鄙夷的光,鼻子里几不可查的哼了一声。
丫头是他的孙女,叫大林,医学院刚毕业,正在县医院实习,没有工资。老刘的儿子是个不务正业的人,吃喝嫖赌抽全占,过日子全靠寅年吃卯年粮,家里穷的叮当响,孙女找工作的事情还想指着老刘呢。
老刘开着一间诊所,孙女下班后来帮个忙,顺便留下吃午饭。老刘太太喜欢吃韭菜馅的水煎包,尤其是县城汽车站旁边的那家。吃饭的时候又说了起来,老刘太太一边喝粥一边念叨:“最好吃的就是韭菜馅的水煎包,咋吃都吃不够哟!”
孙女脸都没抬就答应道:“奶,我给你去买,今天下班就给你捎回来。”
老刘太太顿时喜笑颜开,她撂下饭碗,用帕子掖了掖嘴角说:“好妮儿,待会儿我给你拿钱。”
老刘太太身材胖胖的,眼睛不大,笑起来两颧骨的肉往一处堆,眼睛就挤成了一条缝儿。嘴巴不大,长在一张胖脸上更显得小,唇色油油的,亮亮的,一副营养良好的气色,衬得笑容也格外的慈善。
孙女刚刚十八九岁,性格像极了男孩子,她把碗往桌上一搁,“嗑托”一声响。抹了一把嘴,大咧咧地说:“不用,我有钱。”
“有屁钱!”老刘心里冒出来一句,一家子穷的盐都要吃不起了,他心里这样想着,眼神里就写满了轻视。
老刘人不坏,就是为人刻薄,嘴刻薄,念头也刻薄,他自己收入还算丰盈,但一辈子节俭。早年在闯关东在深山老林里伐木头,别人扔下的破衣服他捡起来,洗干净了撕成幅卷起来,让老刘太太做鞋用。别人扔下的馒头他也捡起来,用火烤成金黄色的也储藏起来,足足攒了两大口袋。等到饥荒波及到了关外的时候,很多人都挨了饿,在坚硬的冻土里刨落下的冻土豆吃,他们一家却靠那些烤馒头撑了好久。
老刘居安思危,颇有未雨绸缪的先见,他有五个子女,两男三女,在全国上下都挨饿的年代,愣是没让他们吃不饱穿不暖。可他的优良作风没遗传给大儿子一点,他最恨的就是不务正业,胡吃海喝,铺张浪费,可恰恰这败家子样样齐全。不仅如此,还跟着族里的一个黑脸膛的娘们儿相好,那娘们儿不但脸黑,胸口子都看不到一块白皮,可那个败家子天一黑就往那黑皮家的大门洞里溜。
大儿媳性格温顺,生的一副好皮相,是自己当年亲自挑选的。白皮肤,大眼睛,不大的一张嫣红绣口,不爱说话,见了人却都是笑眯眯的。当年一进门,十里八村的都说老刘家的大黑儿子娶了个俊媳妇,去地里做农活,别人都戏称两人为老黑和老白!可就这样一个好性子又俊俏的媳妇却收不住那败家子的心,非出去偷吃那黑窝头一样的丑妇人。
他看着窝窝囊囊的大儿媳妇跟着那败家子过着窝囊日子,后面拖了几个穿的破破烂烂的孩子,就恨得牙根疼。他恨大儿子不争气不长进,又恨儿媳妇过于老实窝囊,守不住财,理不了家,也管不住自家男人,顺带着连几个孩子也厌恶起来。
如今这个孙女长大了,总觉得脾气性情有点像那个不靠谱的败家子。尤其是老太太说给她钱说不要的口气,像极了她那个一挥手,就白送人家一口袋粮食的爹。这样想着,腔子里又长长的哼出一股气,带着儿大不由爷的无奈,也带着些许怒其不争的愤恨。
大女儿嫁给了自己精挑细选的好人家,镇上卖羊肉的马家。老马家三个儿子,大儿子在城里做生意,二儿子就是自己的女婿,读过书,识得字,正好能补大女儿是文盲的缺憾。三儿子也跟着大哥在外面跑生意,羊肉铺子的生意将来跑不了都是老二的。老刘心里打着这样的算盘,但他从来不说出来,逢年过节的羊肉是少不了吃了,新鲜,不掺水,还都是嫩滑的羊羔肉。
可大着肚子回娘家来的女儿好像并不高兴,因为女婿个头矮么?可这当初都是相看了的,她自己也中意的呀,“身在福中不知福”老刘暗骂。可就在他去茅房的时候,在影壁墙后面,听到老刘太太和大女儿凤仙儿的对话,“你们都说他有文化,可是一头养了一年的大肥猪他愣是少卖了一半钱,掰着手指头算都算不明白,我就觉得不对劲,怎么着二百多斤的大肥猪也得卖百十块,他居然只卖了四五十块,怪不得他爹不让他碰生意。”
“他是不是一时糊涂算错了?”老刘太太口气里尽是安抚。
“他不但算不清楚帐,我发现他说话多了也露馅,好像有点缺心眼儿。”凤仙儿带着哭腔:“我不想跟他过了。”
“我的儿,你这是说啥疯话,肚子里都有了娃,你还想啥哩?”老刘太太显然被凤仙儿的话吓了一跳,声气儿不大好。
老刘没吭声,在茅房里抽了一支老旱烟,表情恍惚地看着树上的几颗鸭梨。自己当年在东北伐木头,关内闹饥荒,老刘太太把这个闺女揣在怀里,一手拉着大儿子守诚,从山东一路辗转投奔关外。当时这闺女不过几个月,儿子四五岁,老刘太太像个巾帼英雄一样,拖着一双儿女从乌泱泱的难民潮里杀将出来,从运石灰的火车上下来,传奇一样站在老刘面前。
那时候的火车票排两天两夜也不可能买到,老刘太太运势高,也加上老刘好友多,名气也大买到,老刘太太运势高,也加上老刘好友多,名气也大,忽然就有一个军装打扮的男人走过来,热络地,忽然就有一个军装打扮的男人走过来,热络地问道:“你是老刘嫂子吧,我姓张,和老刘大哥一起当兵来着,还去过家里,嫂子还认得我不?你这是要去关外找大哥,你随我来!”军人享有优先买票的权利,老刘太太就这样买了票,又在张军人的协助下挤过人声鼎沸的站台,和孩子从窗户里爬进了火车厢。直到现在,老刘太太说起来,还直感慨,如果当初挤不上火车,不一定都能活下来,毕竟当年饿死了不少人。
一路上儿子惦记着老刘太太腰里系着的炒面,不停地喊饿。老刘太太怕饿的两眼发蓝的人看到,装着去解手,在厕所里偷偷解下那个驴胳拉似得布袋,小心翼翼地倒出点炒面,用搪瓷缸子接上热水和成糊糊给他喝。
炒面是娘家哥哥头一天晚上给送来的,让她们在路上吃,没奶水怀里这个也没法养。结果到了出关的时候,天气骤然变冷,还飘起了雪,老刘太太只好投奔一家店里,说起来老刘,店老板拍大腿嗨了一声,大声嚷嚷道:“刘劳模啊,这样吧,今天夜里有趟运石灰出关的车,到时候我跟他们说一声,你们跟着走就行了!”
就这样,老刘太太在夜里十二点多,把孩子包裹严实,坐上了那趟冒着热气的火车。因为运的是石灰,雪花淋上去,石灰起了反应,车厢里倒是一点也不冷了。即便这样,守诚因为吃多了炒面,又因天气冷,拉起稀来,直拉的脱了水,两个眼睛直翻白,手脚冰凉,好几次差点厥过去。把老刘太太吓个半死,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挨了三天,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儿子也缓了过来,下了火车,脚落到实处,看见了老刘,才悲从中来,红了眼眶子。
老刘也感慨,一个女人家,拖着两个不大点的孩子,千里迢迢挤过难民潮来到自己身边,实在是不容易。
老刘在山上伐木头,把老刘太太安排在山下的伙房帮厨,自己十天半月偷偷溜下来一次,能一口气喝光老刘太太私下给他留下的一盆面条。老刘太太看着男人那瘦的发尖的两臀,心里酸疼,可是这边能吃饱肚子不说,还有大把的工资拿。老刘没来关外之前,转业到县公安局,一个月三块钱,可在这里一个月能拿两百块。两百块啊,老刘太太上过几年学,她算出来这可是在县城八年的收入,就她自己一个月也有六十块钱,这也是县城那些吃公家饭的两年的收入了。每到发薪日,两个人就坐在被窝里数那些钱,然后小心的藏在墙上的毛主席像后面。
虽然钱拿的够多,但伐木头也是有风险,就像那个有着俩儿子的老冯,山东临沂的,被倒下来的大树砸中,当场死了。外面看不出什么伤,据大夫说心肝脾肺肾给砸坏了,老刘帮他仔细的擦干净口角的血迹,嘴里安抚道:“老伙计,好走吧,下辈子再见吧!”
另一个大个子老袁自告奋勇去试棺材够不够长,他个子高,躺在里面正好和棺材一样长,便打趣道:“好像是为我量身定做的,再合适不过了!”
这虽然是一句戏言,却真的给他带来了弥天大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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