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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红(第二章)

2019-02-12  本文已影响1人  月在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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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妈妈很忙,他们没有时间管我。我一个人很无聊,常常在巷道里钻来钻去,像只东躲西藏的小耗子。一开始我只在我家附近活动。不过,我能活动的范围太小了,我渐渐不满足于狭小的区域,把玩耍的区间向四周扩散,为怕爸爸妈妈不放心,我就挨家挨户的认识,把每家人家爸爸做什么的,妈妈做什么的,孩子上几年级了都了解清楚了告诉妈妈。

经过几个月的探索,我对周围的环境有了初步的了解,我把它想象成一个大染缸,里面的人是从天南地北流进来的水,老的少的不分昼夜的进进出出,随处都称得上形形色色,我搅在里面,分不清人与人的差别。我记得,每每遇见不同地方的人,我都会竭力做个甩不掉的小尾巴,穷追在他们身后,孜孜不倦的从他们嘴里挖掘出不同的词汇,学习他们不同的腔调。

渐渐地,我认识的人多了,听的方言多了,学的也多了,我已经不记得我自己的家乡话该怎么说了。有一天,我跟在一个广西来的老爷爷身后,足足缠了他一天,几乎是他说一句我问一句,他说一句我学一句。回家吃饭时,我张口闭口都是零碎的广西话,爸爸听不懂,让我说家乡话,我想了又想,试了又试,说出来的话就是不对味,爸爸大发雷霆,把我揍了一顿,理由是我好的不学,净会忘本。我哭的稀里哗啦,一叠声的应承说改。

可是在那个年纪,再痛的教训也压制不住好奇心。我依旧到处追着人跑。在我到处跑的过程中我再次见到那个圆脸的女人,我听见有人叫她花红。我远远的站着,呆呆地瞅着她,半年前的记忆统统回笼,我也记得妈妈说她是个坏心肠的女人,让我不要靠近她。

她也看见我了,对着我招手,让我过去。我回头,妈妈不在身后,我不敢靠近,只是看着她。

这个女人笑了,向我走来,我把妈妈的话铭记在心,见她走过来,慌忙往回跑。

她在我身后叫:“哎,别跑呀。”

听那口气像是停下来了。我也停下来,转身看她。她站在原地,又向我招手。我不靠近。她对我笑笑,钻进家门不见了。

我在原地等了又等,没见她出来,心里痒痒的,想要知道这个女人在家里做什么。我想说服自己不要去,我压制自己的好奇心,不让自己的脚往前走。这种心理暗示只能维持一会儿,我双眼不停的要往她家瞟,到最后,连双脚也不听使唤,自动自发的向她家走去。

我一直想找个形象生动的、现实存在的事物来形容这个区域房屋的格局,也许是因为这个地方住了来自不同地方的人,他们有不同的生存习惯,导致这个地方的房屋看起来带有了不同人物的色彩,看起来诡异而又自然,奇怪而又合情合理,每个存在的房屋看起来不该是这样,可又不能是其他的样子。

这就是我居住的地方。不过,就算每间房子都有主人被赋予了不同的特色,也改变不了每间房的一个共性——一楼的住房窗户比较低,也比较狭小,像是麻雀的眼睛,且通常是与卧室想通。

我站在她家门前,仔细研究了她门前的环境,不得不承认,半年前的我是个蠢蛋,竟然会认错家门,这样明显的特色显然不能与妈妈匹配的——屋子左前方的窗户下整整齐齐的一排盆栽,枝繁叶茂,肥硕的花朵沉甸甸的压在枝头,妈妈才没有闲工夫打理这些呢。

我双膝跪在花架上伸着头往窗户里看,透过打开的窗户看到她家室内。室内一团漆黑,可以确定她不在里面。在窗户右边有一扇进出卧室的门,这道门连接客厅,昏黄微弱的灯光从门缝里挤出来,铺在地上。透过门缝,我看到那个女人的背影在幽黄的灯光下来回晃动。

我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没有搞清楚她在做什么,我觉得有点失望,从窗口走开。期间我一步三回头,并没见那个女人从门里出来。我想起她哄我时温柔的声音,还有她笑起来又弯又水润的眼睛,心想,她一定很温柔。

我失去了玩耍的心情,直接回家去。妈妈正百忙中偷了点时间洗衣服。我蹲在她身边,百无聊赖的用手掌撩起水再一点点从手缝里流干净。

妈妈在我身上放了心思,只要我有一点情绪变动她都能看的出来。她一边在我脏兮兮的裤子上撒上洗衣粉,一边留意观察我脸上的神色,她看出我闷闷不乐,搓衣服的手停了一下,她换了个姿势,问我:“怎么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捧起一捧水浇在妈妈手里的衣服上。我没有看妈妈的脸色,通过她停顿的动作,我知道她有点生气,不过,她还不想和我计较。我又捧了一捧水再次浇上去,这次妈妈停顿的更长了,我听到了她的喘息声,知道她生气了,我在等待,可是她没有动作。我小心翼翼的再次掬水继续浇。妈妈猛的甩开手上的衣服,像弹簧一样弹起来,冲着我的耳膜吼:“你个孬种,你干什么?!”并伸出了手要抓我。

妈妈什么脾性我很了解,她对此有什么反应我很清楚,就在她弹起来的那瞬间,我已将化作一颗炮弹射了出去,根本不会叫她近身。妈妈在我身后追了几步,用她万年不变的有限词汇骂我,我充耳不闻,一溜烟就消失在她的视线了。

我是有预谋的,我的脚步有自己的思想,等我停下来的时候,我又站在刚刚偷偷等待那个女人的树下。从这棵树下能看到那个女人的家。

那个女人的门在关着,我想,她可能还在家里忙碌。我转身要走,不舍的回头看一眼,恰巧看到那个女人推开了房门,探出一颗圆圆的脑袋。她白净的脸上那对明亮的大眼睛远远的望过来,在看到我后,弯成了月牙。

她走出了家门,并向我挥手。我低头假装回避,慢吞吞的往前挪动。我想要等她追过来,我又怕她追过来,我很矛盾,这样的情绪反映在我的脚上,就是我几乎迈不开步子,走路扭扭捏捏。

那个女人应该是长了一双大长腿,三步两步就跨过来,在我耳边说:“跑个啥?”她伸手抓我,被我避开。

我有意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她向前一步,我就退后一步,她大概看出我的抵触,在离我一大步远的地方站住。

她对我笑,故意套近乎:“不认识阿姨了。”

我垂下眼皮不看她。这个女人的笑容和妈妈的不太一样,她笑的时候让我忍不住奢望她一直笑下去,这可能是因为她长得好看,适合温婉的笑容,感觉和她这个人很搭配。

她把手伸过来,意图很明显,她想抓我的肩,我侧身闪开了,戒备地盯着她的脸。她有点受伤,手讪讪地放下,转瞬又换上一张明媚的脸,她又和我说:“你别怕,阿姨不是坏人,阿姨半年前哄你睡觉呢,你不记得了?”

她一厢情愿的自说自话,我并不回应。她又说了几句,见我没有反应,她觉得无趣,有点不情愿的走开了。

这之后我总是有意无意的出现在她的面前,她见到我时也会留意我存在,不过,她再也不靠近。

我见到她的时候,她身边差不多都围着一个个子矮小,面容鄙俗的粗鲁男人,他和花红说话的时候一张脸总是向上倾斜,鼻孔朝天,花红好像并不介意他这个样子,反而处处迁就他。这个男人我没见过,他不是我那天见到的那个。

有一天,我在大街上和人做游戏,你追我赶的在人群中像条欢快的鱼游来游去。我嘻嘻笑着从街口跑出来,一心想的是身后的杨绵,并没有细看路口的情况,不妨被一辆突然窜出来的摩托车撞飞。我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子的脚下,她吓得尖叫连连,而我痛的睁不开眼。

听说当时我身下流了不少血,那血慢慢在铺满灰尘的马路上洇开,怎么看怎么像鲜艳的大丽花。

我听见有人高声叫,别让他跑了,拦住他,拦住谁我不知道,不过从路人骂骂咧咧的话里我知道那个人跑了,骑着他的摩托车扬长而去。我还听到一个女人的尖叫声,里面满满的都是惊恐和担忧,这声音听起来有点耳熟。我知道这不是妈妈的声音,妈妈的声音是尖锐刺耳的,和这个声音不同。

这个女人把软绵绵的我抱在她颤抖的怀抱里,她听见她在叫我的名字,我很想回答,可是我身上很疼,疼的我要咬紧牙关没时间理她。

我醒来的时候妈妈在一边哭哭啼啼,像是受了天大的惊吓,我想爬起来安慰她,可惜我一动就浑身疼,疼的我龇牙咧嘴,我喘息不止,妈妈连忙扶我躺好。这个时候我才看见那个叫花红的女人站在一边,她用同样关切的眼神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在她的注视下,我有了表现的欲望,我下意识把所有的感受隐藏起来,不让她看见。

妈妈见我的目光盯在她身上,也跟着扭头,她对那个女人笑,我有点难以理解,妈妈不是说这个女人是坏女人吗?妈妈的笑脸对着那个女人,话却是对我说:“阿申,快谢谢你花阿姨,要不是你花阿姨啊,你现在还在地上躺着呢。”
那我猜的就没错,从地上抱起我的那就是花红了,妈妈说这话时花红有点不好意思,却也神情坦荡的接受了。我突然觉得这个女人像是个很会害羞的小姑娘,像是常常和我在一起玩的刘贝贝,总是莫名其妙羞红了脸。那我就没有必要怕她了,我也对她笑,跟着妈妈的话说:“谢谢阿姨。”

花红脸上的笑容晕开,像朵春天阳光下盛开的花。

我在医院里百无聊赖的躺了两天,花红就陪了我两天,她为我忙前忙后,倒显得妈妈像个没事儿的人。妈妈过意不去,一直敦促,叫她回家,这个花红倒觉得无所谓,直说没关系,反正回家也没事儿,妈妈实在找不出借口,说:“你家男人还在呢,你也不能一直在外头啊,还是回去吧。”

花红脸上闪过沮丧,很快又恢复笑脸,她声音有点低落,伸手摸摸我的头:“我男人不在。”

我不知道妈妈是怎么回事,她有时候像是故意的,有时候又像是无意的,她像是没看花红脸上的失落,接着说:“不在?出远门去了?他放心你一个人。”

我知道妈妈这话的意思,我听过她和别的女人聊过这个话题,女人的话里总是离不开男人,不是这家的男人就是那家的男人。听起来好像说女人是依附男人而活的,离开了他们就无话可聊。当然,女人聊天,孩子的话题也是必不可少的。

这话让花红不自在,她刻意避开妈妈的目光,对着我虚弱的笑:“有啥不放心呢。”

妈妈还不死心,继续说:“那你家的孩子呢,有人看?”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会问这样的话,我真的怀疑她是故意的,尤其是她脸上的表情更是说明了这一点。

花红头低下了,整张脸像是将是凋谢的花朵,神色灰败,我听见她说:“我们没有孩子。”

花红再也不来看我了,她总是避开我,我隐隐知道妈妈可能说了叫她伤心的话。大人总是这样,闲话不断,随时随地,和谁都能说,我从她们聊天时候的表情知道她们的想法,她们以为说什么人说什么事儿都是人之常情理所当然的,她们无所畏惧,并享受这个过程。这个过程应该是这样的——每个参与的人都长着一张血盆大口,她们决定要说某个人某件事儿的时候,就会张开大嘴把这个人吞进去,在嘴里嚼了又嚼,直至稀巴烂再也砸不出味道后吐出,接着再换另外一个人。

我卧床在家的时候时常有人来家里看我,多是些和妈妈交好的女人家,她们就着看我的名义,忙里偷闲和妈妈唠上两句,就在我的床边。当她们这样聊天的时候,我就看见她们张开大嘴,把一个人生吞活剥了。

那段时间说的最多的就是花红,这本来该是个隐匿在人海中的人,不知为什么就被人记着了。在那些女人来看望我的时候,妈妈就会从我书包里掏出几本书扔到我面前叫我看,她说我应该看书,不能落下学习。她忙着招呼客人,并总是能轻而易举的把话题引到那个叫花红的女人的身上。我有时候怀疑是妈妈故意把话题引到她的身上,以换取向别人炫耀的权利。

她这样和她的好姐妹说:“真是看不出,年纪也不小了,还没孩子。”

通常她的好姐妹会主动附和妈妈,发出小小的惊叹,:“哎呀,真的呀,不会不能生吧。”

妈妈接着说:“谁知道呢,人家家里的事儿,她不说谁知道。”

“那你听谁说的?”

“她自己的说的。”妈妈有点得意。

她还会说:“谁知道她安的什么心,她自己没有孩子,当初不就想抱走阿申,要不是我和他爸正好赶去,不知道阿申被他们抱到哪去了呢,指不定就回老家了。我才不相信她能对阿申有多好呢,可别是又打阿申的主意。”

她的好姐妹问:“是真的?就是这个女人?看不出来啊,漂漂亮亮的一个女人怎么会做出来这样的事儿?那你可得小心了,别真是打你家阿申的主意。”

这样的话题从来都没有间断。妈妈的那些好姐妹一边和妈妈抱怨手里有忙不完的活儿,一边以各种理由站在妈妈的面前说上几句。一开始的时候是妈妈主导的,到后来不知道那些女人从哪里听来的,开始在妈妈面前主动提起花红。

她们绘声绘色向妈妈传达她们获得的最新消息:“听说呀,那个女人,就是那个花红,她男人不要她了。她嘴上说的好听,他男人出门做生意,其实呀,是嫌弃她是不会下蛋的母鸡,丢下她不管了。”

“哪是呀,听说是她男人不能生,又想要个孩子,想领养一个吧,又怕养不熟,借种吧她男人又不高兴,这样拉拉扯扯几年,到底她男人还是一咬牙自个出去了,就是想叫那女人和别人好,正好生个孩子。”

她们还说:“我看呐,那两口子是有病乱投医,想孩子想疯了,也不知道那女人是咋想的,咋就看上那个卖烧饼的矮子王,就他那德行,尖嘴猴腮,贼眉鼠眼的,一双老鼠眼不停地滴溜溜的转,尤其是看到女人,转的更快了。哎哎,真是糟蹋了,那女人长得还不赖呢,浓眉大眼高鼻梁,要身材有身材,要个子有个子。”

妈妈在和她的好姐妹说这样的时候从不避讳我是否在场,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可能在她看来,那个时候我还太小,丢给我几本书让我自己玩就行了,我一个小孩子听不懂她们在讲什么。确实,我一个人玩的自得其乐,她们说什么我不会特别在意。只不过,后来当我再见到那个女人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还是把她们说的那些话记到心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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