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人
月儿晚上有了回家的迫切,生活的丰富,远高于一个人有限的想象,能把她的心从农村拍打到城市,也会把她的心打回到乡下的庭院。回归的思想,是怎么莫名其妙飞来的?好像刚从城市的长梦里醒转,突然发现,自己寄存在别人的地界上南柯一梦了。
许多有能力的乡下人,把家安到县城,安到地区省会,甚而安到全国全世界的任何地方。她月儿倒好,和长庆在一起的日子,和生活在城里的日子不相上下,如今回到十里外的乡下过个夜,天亮时又匆匆赶回到店里,她不知为了什么?路上也得浪费二十分钟左右,二十分钟,她可以享用诸多的悠闲,而今是她把无数个二十分钟,甘愿消耗在回归的路上。
太阳落下,夜色举动自己的毫笔,在天地的石砚里研磨,研磨好了,泼墨如流。夜色匀染黑的模样,没有阳光来的诗意,阳光顺着站立的山岳,顺着各种树木花草的枝叶,钻进紫雾的缝隙生长,而夜色一眨眼的黑下,能让长庆打响鼾声,起先月儿听不得,和长庆分床而睡,长庆起夜看不见她,又赶上了她,弄的她不得不又回到他们的床上,先是一头的,后来就成了两头的,长庆鼾声如雷时,一只脚蹬他,他没感觉,又加了另一只脚上去,她那脚软绵绵的,怕打搅他歇乏,怕耽搁白天的活干,她轻轻动动长庆,听那鼾声下去,就想自己的心事。她看别人的文字,写点自己的东西。
天黑下来时,感受小院的惬意,没有顾客赶,没有时间观念,懒懒散散的,就像散落地上的豆子芝麻,有了不同的空间。她喜欢这样的气氛,很久很久以前,享受过如此的院落星空,她偎在妈妈的怀里,认识了北斗星,认识了流星。妈妈似流星的飞走了,她还顺着北斗星的勺子找方向。她是个恋家的女人,就像那些衔着草秆筑巢的燕雀,被那些天性的东西催赶,不厌其烦不辞劳苦地工作,她似乎有了家的模糊意识,又似乎走的着急,找不到自己,也没了影子。
这世界上的人们,生来就是寻找家的,难怪他们如天上的星子般,到处散落的生长。有些人长成了天河的气势,有些夫妻活成了牵牛织女星 ,还有许多许多人活成了模糊的星子,没人为他们命名。一度她为家的感觉慌张,一会在遥邈的娘家,一度在婆家,一度在长庆,一度又全归了孩子。那里属于她月儿的,她弄混胀了。可她而今站在属于她的家院里,自己打造的房舍,不必在那些层层堆砌的高楼,看那些狭长的空间,那些属于多个家庭的灰色天空,带着别人滞留吞吐的忧伤,她享受着小院的星空,只有在这寂静的夜里,有心事的时候,有自己的时候,她的家才完美归来。
虽然乡下有能力的年轻人,以城市的楼房所有权而荣耀故里,他长庆错失良机,她月儿寄存商铺,后悔是后悔,真要她住上楼房,说不定她会把它大半年的闲置在那儿,也许寒冷的冬天,为了取暖的便利,她会和它亲密,而春寒消失的时候,她还是喜欢乡下的开阔。
乡下家里走动多了,门前的邻里见面打声招呼,活倒了多年的生疏。长庆县城零活稀缺时,也跟着门前的木匠打下手,"挣一点是一点,俄腿在梯子上站久了,总感觉受不了。骨里缺了润滑油,用了氨基酸保养,这活不怎么累,不像梯子上,两推把着劲,就全当养病了。"
长庆的腿从六年前养到现在,活重了喊疼,蹓跶时又消了症状。"你不行就歇在家里吧!要不开个日杂店,卖卖货,比这跟这个跟那个的轻松有保障。"
"你老让俄做生意,俄是做生意的料吗?"
"俄是没法和你交流,说啥你听过?说你腿疼,干个轻松的,你偏偏要下苦当伙计。活该你腿疼,也别再说了,俄也替不了你,别人哪个都替不了你,自己的路自己走,自己的罪自己受,俄享的是自己的福,给你半毛钱关系搭不上。"
"俄让你管俄来?俄腿疼还不让说?"
看长庆火气冲冲,月儿想何苦来,人家鞭子抽不起来,半生大半辈过来了,还争个什么鸟事?她有时可怜自己,也可怜长庆,他们不是一个頻道的,偏偏揉在一起,长庆没眼光,不是人家的错,他嗲麽生下他那样,自己没逢下个好男人,是自己的命不好,大凡男人活倒,在县城呆了三十年,还这个怂日子,还为着明天的开销遭罪。自己放不开手,长庆放不开眼界,他们不死不活在一起,有了孩子,还有个牵跘,有个怜悯,还像个亲人。婆妇平淡了几十年,也就死事了,年轻时没踢腾开,这会年纪说难过,忍忍一辈子累完了,睡觉一张床,吃饭一口锅,也球那样子了,发不了粗长不了壮,养大了孩子,干不动时,弄点养老钱,回到乡下赖活吧!
这段日子长庆在乡下干零活,晚上见会面,各看各手机,不再有交流,可看见他难修边副,花白胡子,本不想去管,可不得不说说,"俄给你带了电动推子,你自己随便过过,就干净了。"
虽说自己个理发的,家里给长庆备了剃须刀,他自己很少用,真有个事情,还得月儿拿剃须刀过过。她有时吃喝洗漱,耽搁点时间,长庆说累的睡觉,花头发花胡子,把个人照的又苍老几岁。没理想的人,真是老的快,长庆可是个证明。再看他的衣服,要了专买店的衣服,走天亲戚像个人,天连天的干着活,夏天的低领秋衣,深秋里加个洗的发白的保暖衣,他说那好好的,干活穿不下好,总是年年的穿,袖子领口破了,还没有扔掉的打算。月儿觉得他就是个自相矛盾体,一会穿的像干事的,一会又像要饭的。除非她偷偷扔了那旧衣。她不喜欢看他寒碜的穷酸样,有时店里走走,有点太丢人。
"你把你那衣服换了,穿的像个啥?"
"偷人抢人的不嫌丢人,俄下苦挣钱,丢啥人来?"长庆越来越不注重形像,这两年和乡下朋友交往多了,都是些下苦拔力的老活。周围的老人们还粘在田里,热火朝天的拨弄着庄稼,也回归了他庄稼人的天性,"俄那天的不能打零工了,就把咱承包别人的地要回来,养上一群鸡,种上喜欢的蔬菜庄稼。"
月儿不知一个人的灵多高,也不知一个人的魂多远,可他知道长庆的本事,你给他指条高路,他说够不到,你把他下眼看,他觉得受不了。年轻那阵儿,她把他们夫妻的未来看的还像牡丹花,春寒苦是苦,还有争妍力。可她盼来了什么呀,他平坦的地方不随便走动,尽走些下苦的坑洞。钻成了蚂蚁,钻成了虫子。巴望不上男人的富贵,靠靠自己也可以,可她生点狼性的思想,始终没有践行狼群的撕虐。
四十岁时,他把长庆看到了脚下,任正非四十多大展宏图,下苦的人到了这年岁,都有点毛病,腿不疼腰也会疼疼,腰腿没毛病的,肠胃也有个说法。这儿流浪几日,那儿耽搁数天,吃着廉价的饭,干着牛马的活。下苦的人到了四十多,成了挣扎,力薄了,身不济了。上下老小顶着,你不站,你躺下,也得把你拱起来。
难怪那些有眼光的有能力的,死命里下血本的让孩子受教育。好学校资源充沛,好学校出来的人材有好吃喝。他们真是高人,芝麻开花高了去。同样的学历,不同的学校,待遇天壤。人有高低,指有长短,智商有差别,出处有界限,你是孙悟空,也翻不过如来佛的掌心。干事人老了成了精,下苦人老了去了势,掉到土里找不见。
长庆就像下苦人的翻版,四十二岁眼花了,膝盖得了骨膜炎,关节里缺了润滑油。活重了,膝部肥圆了面积,筋骨伸缩开来,里面就像推着的老平车,咯吱咯吱叫的欢。那个贵香的胃,被他懂的吃饭打嗝呢,食物到了贲门那儿,还想重新探出头来看门齿,害的长庆咽苦水,到县医院检查不下个松样来,到地区检查了两次,胃镜做了,恶心了他两天,还说吃饭来,连口米汤难接收。肚子明明咕咕叫着,就像叫欢的猫声,那胃先生,就是不想做个秘密中转站,把肚子小女生需要的物资,高兴的快递到家门。
月儿可看不得长庆,见天儿消瘦!
她在网上找到一偏方,把鸡蛋皮内的那层白皮扣干净,把那些收集的蛋壳洗个澡,再让它们跳进铁锅红个脸,掂起枣木擀杖,在梨木案板上把它们吭哧成细小的碎末。
长庆像先前一样,和她抬了回杠,"医生开了成百成钱的药都没用,你在网上胡找的,能支个啥事?俄不用那东西。"
"人家又不是教技术给学费,在白度贴吧上找的,蛋皮,对胃没伤害,又不是你吃的西药的?药效快,刺激也大,你吃吃又闹不死你,还指望你挣钱来,你不打实了,孩子俄可养不了?"
月儿耐着性子,还是让长庆吃了鸡蛋皮。月儿也弄下麻搭,没人理发时,埋头舞弄长庆的蛋壳,这真是耗时耗力的工程。小小的几只蛋壳,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的搞白皮,浪费了她极少的消闲。
说实话,长庆喝着她的蛋壳末,好像月儿强暴了他的样子,"俄不爱喝这没来历的,你这人,总爱强迫人?"
"你喝完这几顿,俄可不管你了,自己要喝自己弄,那东西太难弄了。"
"现在除了媳妇掏钱不好弄,啥都好弄来。"
"你试试看。"
长庆试了次,没多会烦透了,"这东西不用扣内面了,直接上了锅就行。"
"能行还用的着你说 。内层是酸性,外层是碱性。你吐酸水,可见不得那东西。"月儿想着长庆自个儿治病还如此样子,哪天儿自己有病了,他还不知怎么待自己呢,说不定安眠药安眠了她。想想就寒心。她们村上十几年前,开车的男人老婆瘫痪了,好了个本队的女人,那小巧玲珑的女人,仗着门前人的便利,喂司机老婆安眠药,没药死,后来在蒸红薯里下了老鼠药,还是药死了司机的女人。小女人有两个二十多岁的小子,一个当年已完婚,那女人讨厌自己的男人,看着害死了司机老婆,执意和司机过到了一搭。司机不知参与了害老婆的罪恶没有,但他们共同把女人男人零件了。听说砍了女人男人的双腿,放了半盆血。事情过去十多个年头了,听来毛发指天。司机男人自吊于山头柏林,那个女人如今还在狱中,她一味装疯卖傻,把罪责推到死去的司机身上。
月儿有时觉得,不必对他那么好,她对他的好,他接收的天经地义,也没承过情?还要不停的冷嘲又热讽,她图舍来?没人看见她的辛苦,孩子和长庆一个样样,"你累了,谁逼你来,到外面游游,日子会塌吗?"
你听听,他们说的多轻巧,学费在哪里,人情事理的开销哪里来。他们像个没事人,还不得她月儿磨靠里安置。
长庆做个鸡毛蒜皮的小事,"你看,家里的地板俄拖的,懂的那么脏,你个女人就不知道拾掇。"
他这个人喜欢把自己吹高,却不实打实的高里走走。"咱办个饭店吧!你反正学过段厨艺。"
"俄做饭做够了,那饭菜,挖的生生的。"
"办个灯具店怎么样?"
"街上那么多,俄朋友办灯具,你让俄也办灯具,別不过脖子。"
"咱离他远点,俄照护店铺,你安装灯具,又卖货又安装,两头挣来。"
"俄就不是做生意的料。"
"你不是腿疼,弄个日杂店,也不用啥技术。"
"那么多店铺,到了懂下一河滩东西,卖给谁去?"
月儿的建议,全当了放屁。一个不愿改变的人,你把金子给他,他也当烂铜扔掉。月儿见点亮,钻成了理发的,长庆给他满盆光,他也当炮仗放了,听不到一个响声。
那天长庆喊腿疼。
"俄跟了你几十年,享的都是自己的福,给你指条路你就添堵,俄也管不了你,自己讨厌理发,还不是闷了这么些年,要是你有眼色,还用得着安心的下苦?你天生下苦受罪的,俄天生劳累的命。"月儿这次狠狠怼了长庆,她心软里迁就了长庆这么多年,他把她当事过吗?宝贝过吗?她是出力不讨好,没把自己看当事了,长庆更想把她踩揉到脚下。
长庆习惯了她这架精打细算的挣钱机器,还想让她省下手上的每一张钞票,存到信用社。还说的好听,"孩子大了,读书买房子娶媳妇,哪个都是钱。你不是有衣服吗?怎么又去买衣服了。"
"又不是你给俄买的?俄自己挣自己花,又不是你给的?"说这话时,月儿的辛酸含在眼里,买衣服,很少好好买一回,这个季节买那个季节的,省下一笔钱,还不至于让她这个服务人员衣着落魄,不像样子。她就是生不起讨厌长庆的心,逢着物美价廉的,也会给他买上两件。
"俄有衣服来,你买了你穿去,俄自己不是不会买衣服,你给俄买的袖子好像长了,看能不能换个短点的。你以后别给俄买了,俄要也不要这处理的,要专卖店的。"
月儿生气的不想再管他,那天的他看见长庆脱了鞋子,那丝袜就像被几只公鸡啄过的,袜面上堆着许多窟窿眼,"你不是要牌子吗?这是在哪里购的名牌货?前头漏枣,后头漏鸭蛋,你这么大了,还跟着年轻人瞎胡闹,人家膝头上衣搞破洞,装乞丐,你这钻在鞋里看不见,不是脱了鞋子,还不知你有了新目标,不得不另眼相看,俄男人改变天地了。"
"你给你买,也不管管俄,俄恓惶地。"
"你不是要牌子货?这两年不管你,你的牌子货在哪里?让俄看看?你脚上的袜子还不是俄前年儿买的?你身上的衣服弹嫌窄了宽了,还不是穿身上了。买回来时,你猪毛狗屌的,吵的欢,还不是穿俄给你买的吗?"
她觉得长庆活的越来越没高度,月儿想他挣不下钱来,自己给他辛苦安置这样那样,他不说软和话,还总寻趁她不是。太在乎家人,就没了自我,太当事男人,他根本没你。太善良的女人,总会遭到人期侮。长庆啊,俄是个过日月的女人,不是心疼孩子,不是面条似的心肠,早和你掰了。
"不行,咱离婚,各过各的。"
"老拿离婚吓唬俄?把你看高的,你想跑哪里跑哪里?就不是个正经货?"
"俄不是正经货?是靠手艺来,还是搞歪门斜道来,谎男人来?你给俄说清楚?"
"俄不想给你说,现在社会把女人宠的?动不动就离婚,小的离,老的离,就不嫌丢人。"
"像你这个样子,没两下子,还脾气坏的,比女人还女人,就是俄这个过日月女人,还凑合过着,放着别的图受活的女人,人家才不肯给你过穷日子来。自己挣的钱,自己花,还要受你的话。"长庆不注重仪表,真让他小瞧到土里了。不是她月儿虚伪,维持面子那点儿整洁,还有点遮掩人生不济的雾纱,让认识的人们,不至于把你说成破落户,"那人吗?没球本事,衣服也不知干净,吊吊挂挂,站在跟前,让人恶心的。"高里有高里的高度,低里有低里的高度。你在自己的小圈里,总有的一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