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明人张岱写下《湖心亭看雪》这篇文章时为崇祯五年,换成公元纪年则为公元1632年,那一年,张岱身处的天下已经有些不太平了。同年六月时,黄河于孟津决口。军民商户死伤无数。百姓转徙,到处丐食,无路可走,乃聚而造反。十二月间,张岱往西湖中观雪,而朝廷则派兵在关中及山西一带围剿叛军鏖战不休。那一年,距离明亡还有12年。而张岱痴于雪落于西湖时时年35岁。这个年纪,也正是一个人最有年华的阶段。
1644年时,张岱已经47岁了。对于明史而言,甲申年是翻天覆地的一年,而对于张岱而言,这一年也是他的人生彻底翻转的一年。张岱于1680年去世,也就是说,在明亡之后,张岱还“苟延残喘”了36年。现在我们阅读张岱的文章,这三十六年间的种种辛苦无非还是凝成一个”痴“字而已。
张岱在《自为墓志铭》中这样总结自己的往昔岁月:
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疏莨,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在张岱自撰的《自为墓志铭》启首一段中,张岱一连用了一十二个”好“字。不过这一切嗜好的最终落脚之地是”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因为紧随其后的叙述是”年至五十,国破家亡“。张岱写就这篇自己的墓志铭时为1665年,其时代改为了康熙四年,而张岱在1665年年时为68岁。他自己也没有料到的是他会活到83岁。这篇墓志铭还需要等15年之后才能用到。不过也就是在这篇墓志铭中,我们能看到的是,张岱对于自己的死亡已经毫不在意了,甚至他在面对死亡时还有些迫不及待的急切。所以我们会看到张岱在墓志铭的后面还有这样一段话来描述自己:
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为败子,为废物,为顽民,为钝秀才,为瞌睡汉,为死老魅也已矣。
在几乎要将自己称为”老而不死是为贼“的那一类之前,张岱对自己依然毫不手软,以上种种不成,再将自己归类为败家子、废物、顽民.....等等。总之世间那些贬损人的称呼于称谓,对于张岱而言皆可坦然受之。前面的翩翩公子,到此处已经成为烂泥一团蜷缩在地,张岱不在乎再有人踩上一脚。
从湖心亭看雪的那一年(1632年)到自贬自损写就墓志铭的这一年(1665年),转眼间已经过去了三十三年了。在湖中赏雪的张岱或许是一并随着雪消冰融而远去了。我们在1665年所见的张岱,不过只是张岱的皮囊而已。这期间的巨变和转化,不是1665年才发生的。名叫张岱的这幅皮囊早已没有了”痴“与”情“的内涵了。就连读者读到这里,都会不由自主的生出一些”恍然如隔世“的情愫出来。
在《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中我们会看到一个翩然而来的公子张岱,在《石匮书》和《续石匮书》中我们看到作为史者的张岱,在《四书遇》、《琅嬛文集》、《快园古道》中见识飞扬笔墨的张岱。只是这个张岱,在后半生的多数时光里,痴情与才情一并荒废了。我们也只能在这篇《自为墓志铭》中见识一下晚年张岱的妄意姿为,就好似惊鸿一瞥一样,在灵光一现之后,张岱毫不费力地将自己过早的镌刻在墓碑上。
前一天读到一篇有关张岱的文章,其中文字用力过猛,时不时还能看到一两滴眼泪漂出来。只是从个人理解的角度上,张岱以及张岱的那副皮囊不会那么轻易的招惹他人的同情。我们可能觉得张岱平生经历中截然相反的反转太过剧烈,但是张岱可能从来不会用”悲情“二字来换取他人眼泪。
国破家亡的经历中的”至痛“之感我们难以体会。不过这倒是让我想起《帝国的流亡——南明诗歌与战乱》这本书来,其中有提到钱光锈传记中有云:”先生本用世才。......丙戌以后,颓然自放。生平师友大半死剑铓,所之有山阳之痛,不堪回首,遂以佞佛之癖,决波倒澜,俨然宗门人物矣“。这段人物传记中所提及的”生平师友大半死剑铓“可能会被读者顺眼放过,不过如果人生真是遭遇如此变故,那已经不是活着的落寞了,反而会激起求死、早死的渴望出来。
在阅读晚明史时,一方面我们会对晚明的种种不堪而无心读,一方面我们也会看到在那种种不堪中有种坚韧赴死的从容而不忍读。张岱在《自为墓志铭》中对于死亡的态度,不是他一人的,而应该是一群人的态度。这一群人都在国破家亡中记录了自己的死亡。晚明士子对待的死亡的态度与晚明朝廷行将木就的死亡不可同日而语。那一群士子面对死亡是欣然的。这一点就像张岱在墓志铭中所写的一样。这也不成,那也不成,死,总归可以成!
我们现在阅读张岱的文章,总是不由自主的将张岱所处的时代巨变作为理解张岱的重要线索。我们似乎忽略了张岱在时代中自处时的戏虐。前半生所好所爱众多,后半生摊开手掌皆无一物,方觉自己就是个梦。
读这一篇墓志铭,要紧处就是一个”梦“字。只不过张岱并未说明梦中人是他自己,还是我们这些读到的人。在钱穆先生的《八十忆双亲 师友杂忆》中,其中父母亲友、天地人伦娓娓道来, 皆为真情实感,为故国招魂之历程跃然纸上。古往今来,帝王者均为他人叙述,唯有读书人是自说自话。这就是读书人的厉害之处!
即便是一个”梦“,也仿佛是当真做了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