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生
八市这个地方闻名已久,却也不容易找到。
在白鹭洲路这一段的一侧都是老房子。这些白色的房子颇有特色,带有欧式和苏式的风格。一根根修长而棱角分明的柱子支撑着二楼,窗户上突出的建筑雕饰整齐有秩序,一颗爬山虎深深地抓住灰白的墙壁,生长得绿意盎然。那些紧紧关闭着的浅蓝色门窗禁闭着一盆盆的室内植物,仿佛在阻挡马路上以及整个城市的噪杂、浮华。这些年代已久、形容古朴的建筑,在雨后显得清丽静穆。
八市深藏在这排楼房后面。走过一个陈旧的写着烫金字“开禾路”的牌匾,就来到了另一番天地,属于“八市”的天地。这条“水泥路”上名副其实的都是水和泥!来来往往的人们更是把这些泥巴践踏得混乱不堪,混合了雨水、垃圾和海鲜咸水味,有着一股特殊的味道,八市的味道。八市里基本是海鲜的市场,也有人卖一些山珍,有鹧鸪和雉鸡。各式各样的海鲜琳琅满目,大概海里有的、人们能吃的,这里都有了。黑色石斑鱼、红色石斑鱼、马鲛鱼、带鱼……有鲜活的在水里游,打滚的、抽搐的、翻白眼的;也有宰杀后排放在冰上的,露出了殷红的截面,血色淋淋;鲍鱼、苦螺、海瓜子、沙白放养在生氧盆里;叫卖声、车轮声、摇铃声和谩骂声在街上混杂着,轰轰隆隆的,像来不及退却的海浪声重叠在一起。老板大都光着上身,挺着一个圆鼓鼓的白肚子,粗野地叫卖呐喊;店里的男帮手个个黑不溜秋,肌肉绷实,帮忙倒水、称重、装载、骑着三轮踏板车摇着铃铛,忙个不停;女贩子坐在摊子边,瞅着一个个停驻的顾客,亲切地叫卖,“石斑鱼,40,哈,最便宜了,都是活的。”顺手在水里拨了拨鱼,惹得鱼儿翻腾乱窜。顾客大多是中年人,穿着拖鞋、凉鞋,在街上漫步,看看这看看那,大都不急于买。选择太多了,反而不好选了。也有鼓浪屿或中山路的游客闲逛到这里来看新鲜的。两边的店铺没有店招,只有牌号,用红漆将数字涂在脏兮兮的门面上。门口的遮阳棚布满粉尘和蜘蛛丝,一辆东风牌的垃圾车一经过,满载的垃圾就把它的前端涂抹得更脏了。店里到处都水漉漉的,两边摆满了玻璃缸、水管和马达……只有巴掌大的地方放着一张茶几,几张板凳。闽南这地方是不能没有喝茶的地方的,这是基本的待客之道。我记得在我的家乡,以前家家户户都喝红茶,有大包装的正山小种,铁观音,茶味极浓。后来则慢慢流行起了小包装并储藏储藏在冰箱里的绿茶,茶味较为清淡。
我有许久没看到小外甥,多想念这小家伙!他穿着绿色的短裤,红色的短衣,有自然黑的肤色,脖子上和脸颊上满满的都是未脱落的绒毛。这小家伙抱着我的腿安静地看着水里的鱼,看了很久。让我想起了在漳州时,小家伙一见面就拉着我要去苍园市场看鱼,“阿舅,阿舅,去嘛。”大概是父亲爱鱼之脾性所遗传了。看到鱼游动着,他会很高兴;看到鱼跳出水盆了,他会紧张;看到有鱼儿翻白眼了,他会伤心;他很想去摸摸那些鱼儿,却又害怕鱼儿咬他,小心地把小手伸过去,微微触碰了一下,马上缩了回来,很乖巧地抱着我,喊道:“阿舅。”……
有一男一女走过来说要买海鲜作为放生之用,引起了我的注意。很快地谈定了价格,他们包下了所有的鳗鱼、石斑鱼和苦螺,装满了两辆板车,向附近的海边运去。于是我们跟了过去,去看看这听闻已久却未曾一见的“海上放生”究竟是什么样的。
小小的码头上停泊着四只蓝色的大木船,随着海浪猛烈的晃动着,互相撞击着船帮上的减震轮胎,发出迟钝的声响。今天的海风颇大,海浪酝酿着起伏之势,天上的灰云积卷着,夹杂着一丝闪电,一声缓雷,如同奔走扩散的墨迹,有吞噬之意,然雨却迟迟不来。“师兄”们慢慢挤满了两只船,大多是中年妇女,见面客气而亲切地寒暄道:“师兄,你来了”,抑或道个“阿弥陀佛”。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个子不高,体态敦实,睫毛与眉毛极长,下巴突出。他始终保持着双手合十,悬挂着佛珠;凝眸时,眉宇间极有静穆之情、慈悲之意。我抱住小外甥,端坐在群人之间。小外甥则是安安静静地看看周围的人,望望远处的鼓浪屿,一双纯净无瑕的眸子显得好奇不安。
到了四点半,一个穿袈裟的法师、两个拿法器的和尚走上了船,在桌子上摆放了一座观音,一个小音箱。“师兄”们分发了一本放生所用的简要经书集子。穿袈裟的法师开始念起了经文,众人跟着一同念着,有时也有用唱的。这经文念起来节奏极快,像诗句般的押韵,朗朗上口。有往生咒,念道:“南无阿弥多婆夜(一)哆(多曷切)他伽哆(都饿切)夜(二)哆地(途卖切)夜他……”这时岸边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红男绿女,众生多像,有人疑惑,有人嬉笑,有人静观。“师兄”们则虔诚地念着经文,旁若无人。海风慢慢静了下来,云往海的一隅退却了,天空渐渐亮了起来。
终于,和尚们完成放生前的仪式,下船去了。船夫解开了缆绳,船开离了码头。“师兄”们开始伴着音乐唱起了《大悲咒》。有人闭着眼睛沉静在自己的世界里,有人遥望着远方的空白,不知所思。船行走在碧波之上,美妙的歌声穿行在海浪涛声间,飘落在船尾的海风里。有远方洋货轮,不知是来自浪漫的夏威夷,还是沉沦的底特律,抑或世界某个多情的角落?它发出了一声悠长的鸣笛,淹没了我耳中的大悲咒——这东方的神性之音,冥冥人间之绝唱。一点洁白的船员,站在遥远的甲板上,望着高楼林立间的光影,回忆起了酒吧里某一个沉迷的夜晚。歌声拂过满载的游船,引来了游客的注目。穿着蓝色波西米亚长裙的女郎随风侧目凝视,倾听着这陌生的风景,沐浴在温润撩人的夕阳里。不远处的鼓浪屿,在歌声里如此的迷离飘渺。那些绿色的树,暗红的屋檐,灰白的墙壁,重重叠叠,错综复杂,如同一幅抽象的油画,如同一个超现实主义的梦幻,是一头细嗅蔷薇的猛虎,色彩斑斓,形容乖张。我忽然萌生了为何我在这里的疑惑?偶然的巧合,如此神奇;生活的位移,如此奇妙。在这富有启示性的佛歌里,让人顿觉豁然、舒畅。仿佛可以超脱往日工作与生存的繁杂疑惑,遥想了一个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杜鹃花的晌午,不曾烦恼于睚眦琐事;可以漫游于似水年华的往事,却也不觉得有所惘然。然而当我神游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靡靡之境时,小外甥却在我怀里睡着了,那深深合着的睫毛,仿佛合着一个神秘的海洋。
在不远的海上,“师兄”们将鱼和螺倒进了海里,完成了“放生”仪式。重回大海,这些不幸的生灵,曾做过砧板上的恶梦,却如同雨水的回归,实现了生命的逆转。但愿它们,有一天也能像红色的鲑鱼一般,追求着鲜花和太阳,享有了爱与祥和,终老于生命开始的地方。千万朵的雨珠落在起伏的碧波上,惊起了一个个小小的涟漪,很快地散了。远处无边际的海上则织起了一片烟幕,显得如此苍茫壮观。撑伞挡雨于船首,倾听风浪间,雷电不再。明日的阳光大概也隐匿于明日的晨风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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