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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芦苇(17)

2018-05-16  本文已影响254人  吴偶
芦苇.jpg

周芦苇太忙了。第一个星期,她跟不上同期实习生的节奏,好不容易弄清楚询复盘,又搞不明白单证表单了。她的英语失效了,看懂单词,看不懂短语;句子不长,也大多靠猜。第一个周末,她没有心情去找小武,满脑子都是搞不清的数据、记不准的产品名称,还有一同实习的同事们的蔑视。她担心用不了三个月就被淘汰了。
周六一早,周芦苇来到办公室准备加班,意外看见毛鹏已经在了。“你怎么来了?”毛鹏看到她有些讶异。“你不也在吗?”周芦苇没有挑衅的意思,在毛鹏听来却是对自己的不尊重,马上沉了脸。毛鹏是老员工,也是公司唯一的销售员。这次招聘,老板一次招了五个来,还都是没有半点经验的嫩瓜,他心里起了鼓。他是余杭本地人,老板怎么起家的,他一清二楚。杭州曙光卫生用品有限公司的前身是余杭毛巾厂,毛巾厂经营不力,入不敷出,身为上门女婿的付建国在老丈人的帮助下,和妻子承管过来,改造成湿巾厂,从各大企业那里接单制造,渐有起色之后,又加了产品种类,扩大成了卫生用品制造厂。接单做了五年,赚了不少,可是他们的产品到达消费终端需要经过好几道关,由此利润也被盘剥了几成。付建国想赚得更多,于是,杭州曙光卫生用品有限公司诞生了。
毛鹏就是公司的第一批员工——一批一个,负责产品销售。销售提成从零到现在的两三千,毛鹏的付出超过自己以为的极限。去年,付建国起念走外贸,英语不佳的毛鹏颇感危机四伏。这回,一口气来了五个新同事,毛鹏心想老板是不是被老婆压制坏了才出现的诡异之举。再细想,自从半个月前老板娘带着五岁的女儿出游开始,老板的脸上就大放光彩了,弓惯了的背试着挺直,走路一改沉重板滞的拖步,说话也像起领导的语气。可是,老板娘总会回来的,一到家就看到五个新员工,还都是女的,她估计开心不起来。毛鹏私底下想着想着就会笑出声,面上依旧是严谨刻古的模样。刚听周芦苇一反问,努努嘴,两手交叉在桌头,挡住了几本书的题头。周芦苇早就看到书名了,她问:“你在学英语吗?”
“哎呀,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多事的?”毛鹏涨红脸,受了大委屈似的整理起书来,弄得桌子噔噔响。
“我就是想问问哪里买的书。”周芦苇话未出口,毛鹏已经收拾停妥,从她身边擦过去了。她不知道,毛鹏是英语不佳,以为周芦苇嘲笑自己呢。
她不解地皱皱眉头,心想跟毛鹏肯定做不了朋友了,一同实习的几个同事也不太友好,突然间生了些伤感。她坐下来,准备开电脑,眼前突然多了一叠书,定睛一看,最上面那本赫然写着《商务英语》。再一侧头,只见付建国微微笑着站在身边。她很难看出付建国的年纪,秃了半顶使他看起来过了四十,而那张娃娃脸又削减了他的年龄。
“付总……”周芦苇站起来。
付建国软软手腕,示意她坐下:“这些书算我借你的。如果没长进,还得给我书钱。哈哈哈哈。”他以为讲了个不错的笑话,她当真了,郑重地多点了几下头。
“宿舍住得习惯吗?”
“嗯,很好的。”那个比毛坯房多刷了层白漆的房间,还散发着石灰的味道,但就是这味道让她格外放松,一枕头就酣睡去了。一个房间两人居,周芦苇单独被分在了一间,这也导致与新同事更加不易亲近。
“有什么需要就跟我……跟我说。”付建国顿了顿,又问,“你还有话要说吗?”
听起来像是他还有话说。周芦苇摇摇头。
“嗯——”付建国意味深长地拖着音,“我走了。你好好学习。”
周芦苇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转弯处,才又坐下。精神瞬间被眼前的书振奋,又迅速消淡了。按正常的人生轨迹,她现在是某某大学的大一新生,而不是某某公司的新员工。这堆书,熟悉又陌生,亲切又有距离感,把她带回到遥不可及的从前。付建国很细心,除了商务英语、单词记忆、带磁带的听力练习,还有一本朗文高阶词典。最下面还有个盒子,包装上便可看出是个复读机。各个方面都考虑到了,周芦苇想,老板真是个好人。怎么这么幸运会遇上他呢?是爸爸在暗中保护自己吗?眼泪滴下来,滴在封面,点了几个疤。
她把这看作是自己重新学习的机会,决心全力以赴。像以前那样,她早上六点起床晨读,晚上十点听着英语歌曲睡觉。很快,周芦苇就找回说英语的语感了,甚至有不小的进步。这对她理解和记忆那些商品名称有很大的帮助,她开始尝试寻找外贸客户。这并不容易。找到十个潜在客户,能收到询盘的有一半已不错,其中一二或许可以寄寄样品,到成交却不一定有一。周芦苇联系了不下百个客户,最终成的也就两个,期间由于失误,被骗了一次样品,主动垫付了运费。不过,月结工资的时候,付建国把运费补给她了,原因是她谈下了曙光的第一个外贸客户,将功补过。
三个月下来,她的业绩是实习生里最好的,毛鹏和她的新同事们面上不服,心里也是没话可说。可所有人都没想到,三个月到期以后,付建国只留下周芦苇一个人。百分之八十的淘汰率让毛鹏心惊肉跳的,虽然他能理解,老板不可能留下所有实习生,毕竟老板娘快要回来了。
周芦苇心里不安,虽然有些成绩,但似乎源于付建国对自己的额外照顾。她们走的那天,周芦苇帮忙搬了行李。其中就有一个姑娘,平时沟通不多,周芦苇也不知她的年纪,她说:“老板对你太好了。”这句话让周芦苇的脸红了很久。
她们整理办公室,搬离宿舍,走出厂区,坐上汽车,和周芦苇道别。她们好像并不难过,对周芦苇的态度也比一起共事的时候还要好一些。
“其实,她们都想离开这里。我只是成全她们。”付建国这么说。
“怎么会?”周芦苇说。她想,如果走的是自己,该有多难过。
“因为她们并不喜欢这里。你不会觉得我很冷酷吧?”
“啊,没有……”周芦苇的心发凉,因为自己没有得选择,才会比她们难过。
她们离开,办公室一下子空了,也冷了。接下来的几天,周芦苇都有点提不起劲,直到付建国把她叫到办公室,告诉一个消息——他可以帮她上户口了,她忘记了所有的感伤。这事不容易,她不知道付建国是怎么做到的,而且她从来没有让付建国帮忙上户口。她看到的不是一本户口本,只是自己的户口页。“我把你的户口弄到社区集体户了,以后想办法给你转到个人户上。”周芦苇不管集体户,还是个人户,只要有户口,她就是有身份的人了。心底最深的担忧被清扫一空,周芦苇笑了,又哭了。哭着,笑着,不停地道谢。
“付总,为什么啊?我没想到您竟然会帮我弄户口。”
“有了户口,以后去哪里都不发愁啊。”
周芦苇心里咯噔,是不是总有一天,自己也会被老板解雇。但她现在有户口了,她想,就算被解雇了,老板也还是个十足的大好人。
转了正,又拿到户口,周芦苇决定这个周末无论如何也要去看看小武了。前夜,周芦苇睡睡醒醒,好似小武就在跟前,一会儿肿着眼看自己,一言不发;一会儿骑车从远处疾驰,几度摔跤;一会儿背对自己,怎么叫也不搭理;一会儿又是往前方走着,脚步徐徐,可周芦苇跑着却也追不上。不到五点,她醒了,感觉两颊又粘又干,摸摸眼角,沾了还温热的眼泪。她抬眼透过窗帘的边沿往外看去,灰黑的一片,隐约可见横出半个窗面的枝桠在动。
今天零度,或有雨夹雪。
躺着也不安心,周芦苇便起来了。楼道的灯还是坏的,未褪尽的月光护送周芦苇直到转角楼梯。她扶着栏杆两步一台阶地往下走,似乎能听到僵冷的石阶发出摩擦声的回应。围脖很长,周芦苇往脖子绕上两圈还能把脑袋包裹起来。背包里有一条深灰色的同款围脖和一副毛线手套,周芦苇想象小武戴上的样子,一定显得他人更小了。保安室有微弱的灯光透出来,待周芦苇经过的时候,窗户开了。保安刘叔缩着脑袋倚在窗户边上,见是周芦苇,就没说话,只是点点头,示意她自己开栓,把锁挂锁孔上就好。周芦苇走出好久,没听到刘叔上锁的声音,心想要是被传说中的老板娘发现,可以收拾东西回家了。
头班车迟到了十分钟,周芦苇等得腿也发硬了。微暖的车厢后排有两个年轻人,依偎着睡觉。还有一位老人坐单座,腰板直直,目光烁烁,周芦苇撞上她的眼神,马上躲开了。在别人眼里,自己是什么样的呢?她选了个中排靠窗的位置坐下,哈口气,擦去玻璃上的冷霜。进入祥福镇以后,公交车在固定站牌停靠,不再随叫随停了。天儿早,又是周末,开出五公里外才上来两个人,渐渐地,上车的人多了,后面来的人没得挑选座位,再往后的人只能站着扶手。车厢被填满了,离目的地也就快到了。
顺着人群,周芦苇在汽车北站下了车,熟悉的那四个大红字不惧严寒,依然矗立,被风吹得又光鲜亮丽了许多。走过来回数百次的斑马线,现在,她真真儿地站在北站门口,回到了一直惦记的有小武的地方。这时,天已亮开了, 十米外的售票处,臃肿的队伍在蠕动。周芦苇总觉得哪里变了,直到肚子咕咕地抗议,她才惊觉,周围的小摊小铺都不见了。她原想买两份现成的早点和小武一起吃,这下得跑趟其他地方了。周芦苇看看时间,七点半正是小武收拾床铺的时候,也顾不得早饭了,先见上他再说。她快步跑进候车大厅,往右守第二个候车室跑去,却没有看到小武。候车室刷过白墙,干净崭新,回顾一圈,看不到类似床铺刚刚收拾过的痕迹。周芦苇心头一颤,沿着廊道慢慢走去。候车室左首折角处十米便是他们曾经的暂居地,现在靠墙蹲坐的是一排看似马上动身的乘客。
“请问你是几点来这里的?”周芦苇一个个问去,有人奇怪地看着她,有人干脆没搭理,也有人会回答“六点多”“很久了”。周芦苇四下寻看那个赶过他们好几回的保安,找到的却是一个新面孔。她期待而急切的打探没能得到想要的答案,“整顿了,早不让人住候车室了。”新保安这么说。
“那人去哪里了啊?”像是追问,又像是自语。周芦苇在候车室逗留了一会儿,确定没有熟悉的面孔,才从候车室退了回来。她跑遍了所有的候车厅,找寻车站的每一个角落,没有小武的影子,也没有任何其他流浪者的影子。和车站附近的小摊贩一起,他们都被清理掉了。周芦苇想起那个房东来,即刻往月亮路跑去。月亮路的白天向来没有路边摊,不过几家小店铺也缩小了摆桌的范围,往常都是伸到街道上去的,现在都躲在了店面里头。几个小店主都说有段时间没看见小武了,周芦苇又失望了几分,她和小武很少从店里买吃的,但每天走在这条路上,混个脸熟是有的。
凭着记忆,周芦苇找到了那幢小洋房。
“两个月不见了,两个月了。”房东没开门,站在三楼阳台吼着嗓子,“东西都拿走了……不知道去哪里,没有说没有说。”不等周芦苇再问,他摆着身子回屋了。
“小武,你在哪里。”周芦苇在心里念了千百遍。周芦苇突然想到德卜生,她暗暗祈祷小武还在那里发传单。太阳热起来,周芦苇扯掉围巾,大步疾走。除了沿街没有小商贩,通往德卜生的几条路没有其他的变化。他们一起买过的关东煮、煎饼、玉米棒子都不见了,周芦苇只能从记忆里调取它们曾经存在的位置。那时候,小武会发牢骚说:“啊,路边摊太多啦,只能看不能买,难受死啦。”现在,周芦苇多希望那些买不起的路边摊还在,而她会带着他吃遍每一个以前舍不得花钱的摊点。她跑跑走走,留意是否有瘦弱挺拔的身影出现。
到了德卜生,周芦苇没有找到那家培训机构,原来的门面已变成保健用品销售。绕着德卜生跑一圈,尽是漂亮的装潢,没有了和培训机构相像的迫旧残新的门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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