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罗汉寨
苍山很陡,林深树茂,遮天蔽日,只有一条羊肠小路蜿蜒而上。
苍山上有座寨,唤作罗汉寨。有清一朝,山民垒石筑寨,抵御太平军。太平军退后,山民们回到山下,继续男耕女织,安居乐业。据老人们说,后来山下的村民又跑回去过几次。清末闹革命,老蒋中原大战抓壮丁,山民们避祸,又躲进苍山罗汉寨里,任世事纷争,我自桃源逍遥。
最近的一次,是抗日战争时期,鬼子进村扫荡,一路烧杀抢。山民们无奈,只得举村迁徙,躲进林深树茂的苍山里。这一住就是十余年,等所有人都从苍山里搬出来时,已是改朝换代的新社会。
最后搬下来的是胡老三一家。胡老三老了,他想死在苍山上。大队支书说,那不行。现在是新社会,你还想躲在山里当土匪不成。麻溜的给我滚下山去,别给大队抹黑。
胡老三下山后,罗汉寨便再一次废弃,彻底沦为野猪山羊兔子松鼠老鸦之类禽兽的别墅庄园。动物们在罗汉寨里繁衍生息,逍遥自在。
下山的头几年,胡老三一家勤勤恳恳,在自留地里耕刨,交完公粮,余下的倒也能勉强填饱肚子。后来糟受天灾,渐渐又吃不饱。山里人也不尽是死脑筋,有人琢磨着下几个套子,逮只山鸡野兔来解解荤腥。胡老三的儿子是这群人中的佼佼者,很会套兔子。
胡老三的儿子叫刘为民,是个倒插门的女婿。不过他们家的关系有些弯弯绕。如果你有耐心,不妨等我慢慢解释给你听。胡老三原本有个儿子叫胡山娃。胡山娃的媳妇叫王翠娥。结婚两年,翠娥给山娃生了个大胖小子,叫胡八一。八一满月的时候,没什么奶水,饿得哇哇直哭。山娃没办法,独自一人跑到苍山罗汉寨后的大雁沟里去找野蜂窝。结果一不下心,失足摔下悬崖,死了。
胡老三感叹命运悲苦之余,不忍年轻的王翠娥守寡,让她改嫁。翠娥舍不得儿子,放不下公公,死活不愿意走。最后的结果是,胡老三认王翠娥做干女儿,又托人去外乡挑了个寡汉头子,也就是刘为民,招做上门女婿。
起初,村人看刘为民沉默寡言,走路老耷拉个脑袋,都喊他刘呆子。刘为民也不气恼,憨憨一笑,并不搭腔。胡老三看在眼里,忍不住点头,这娃诚实可靠,没找错人。
到了五八年春天,忽一日胡老三春醉未醒,驾鹤西去。家里只剩下刘为民和王翠娥,还有他们的儿子胡八一。胡八一管刘为民叫爷,不叫爸。这是苍山一带的风俗,管亲爸叫爸,管后爸叫爷,以示区分。刘为民把他拽过来,说,以后叫爸,晓得不,不准再叫爷。
胡八一睁着一双贼黑的大眼睛,疑惑不解。是爹教我这么叫的。爹说我亲爸死了,躺在后山包上呢。爹还说,只能管你叫爷,不叫爸,规矩不能乱。
刘为民很生气,给了胡八一一耳光,嘴里骂道,老不死的狗东西。胡八一跑到菜地里去找王翠娥。王翠娥放下粪瓢,搂住胡八一,轻叹道,世道不一样了。
是不一样了。村里人发现,刘为民好像长高了,话也多了。谁笑话他一句刘呆子,他非得给人呛回去。半夜里,刘为民打骂王翠娥的声音在村子黑沉沉的夜空里飘荡。村人都说,刘呆子变了。
刘为民找到公社书记,要给胡八一改名。书记问,叫得好好的,改啥名。刘为民说,八一是我儿子不?书记说,是。刘为民又问,我是八一他爸不?书记说,是。刘为民说,那我就要给他改名字,我姓刘,他姓胡,这不行。
书记说,八一是老胡家的骨血,亏你也想得出来。
刘为民说,那我不管,现在是老子当家。老子容不得儿子跟外人姓。要老子养他,就得跟我姓刘。
公社里围了好些人,都来看热闹。七叔公说,刘呆子,你晓不晓得自己几斤几两。外人?谁是外人?你就是个倒插门的女婿,你自个不晓得?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就没听说过,儿子要跟女婿姓的。何况八一这孩子,还不是你亲生的。
刘为民冷哼一声,他指着七叔公说,七叔公,你还就说对了。他胡八一不是我亲儿子。要想当我儿子,必须得姓刘,否则我还不认他呢。
七叔公的老脸涨得通红,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刘为民也不管他,丢下一句话,径直走了。话像是对书记说的,又像是对围观的村民说的:要么跟我姓刘,我养。要么姓胡,你养。
胡八一到底改了姓,叫做刘八一了。
那已经是五八年夏末的事。当时,人民公社进行得如火如荼。紧接着,又开始大炼钢铁。每家只留一口做饭的铁锅,五家合用一把菜刀,其余的铁制品,全部当做原材料集中到公社的院子里,等待送到小高炉里炼钢。书记在县里动员大会上放了卫星,表态一定要炼出一炉好钢来。但是,苍山下的小村子连洋铁钉也找不出来几颗,更别说铁沙矿了。
书记为此愁眉不展。刘为民笑话说,你这是老母鸡抱着金窝不会下蛋。他朝苍山努努嘴,那一片山上,不都是坟地么。看见没?
书记说,看见了。
坟地里有啥?刘为民问。
有啥?骨头呗。书记阴阴地说。
刘为民一拍大腿,哎呀,我的书记啊,你咋还不开窍呢?
书记白了刘为民一眼,示意他有屁快放。刘为民说,传说太平军进攻罗汉寨的时候,死了很多人,是不是?那些人就地埋在苍山上,是不是?你想想,那死人堆里,除了骨头还有啥——还有刀枪剑戟兵器呀,那家伙挖出来不都是铁?
书记眼睛一亮。
你再看看那边。刘为民指着另一片坟地说,那不都是旧社会地主老财家的祖坟么。不说别的,钉棺材的长钉就够我们炼一炉钢了,是不?
书记用手指头点了点刘为民,没说话。刘为民看着书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黄牙。
很快,苍山自罗汉寨往下,都被翻了个遍。书记亲自带队,从乱葬岗和地主老财的祖坟里,刨出了一院子的破铜烂铁。炼钢的原材料终于够了,这让书记很高兴。当刘为民过来请示,那些挖出来的骸骨棺木该如何处理时,书记大手一挥,那还用问,统统送到炼钢炉里烧掉,让他们为祖国的炼钢事业再添一把火。
村里的老人骂书记瞎眼缺德,丧尽天良。书记把自己撇到一旁,说,都是刘为民的主意,要骂就骂他。
刘为民既不怕村民的咒骂,也对书记把责任都推给他不以为意。他正走在人生得意的道路上,先是当上生产队长,紧接着又被提拔为民兵连长。他拥有了一把枪,一把56式半自动步枪。刘为民没事就挎着枪在村里转悠,头扬得老高,谁都不看在眼里。
刘为民学会整人了。没事就整出点黑历史,给人扣个黑五类的帽子,拉到公社的广场上批斗。七叔公是第一个被他整死的人。他翻出七叔公家藏的族谱,对七叔公说,你家祖上五代都是大地主,横行乡里。老实交代,躲在人民群众中,是不是想妄图颠覆人民民主专政?
七叔公连民主专政是啥都不知道,姑且算是个人民吧。他被刘为民气得吐血,躺在床上没两天就死掉了。儿子刘八一站出来为七叔公辩白。刘为民一枪托砸在刘八一的膝盖上,把他砸成了废人。刘为民骂道:狗日的,我艹你妈,养不熟的狼崽子,胳膊肘竟然往外拐。
王翠娥带着刘八一回了娘家。刘为民骂几句婊子养的,转身就钻进一个外乡寡妇的被窝。寡妇对正在自己身上活动的刘为民说,我要当书记夫人。刘为民喘着粗气说,你等着。
没过多久,公社书记真的倒台,撤职查办。刘为民成为新一任的公社书记。文革结束以后,老书记才弄清楚,当年把他搞下台的,正是这个自己曾经相当看重的刘为民。他叹了一口气,人心难测啊。
刘为民当上书记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逼迫王翠娥跟自己离婚,并且毫不客气地霸占了胡老三的祖宅。离婚后的王翠娥无处安身,只好带着断腿的胡八一(离婚后改回父姓)回到苍山罗汉寨,栖身于当年的茅屋,一住就是好几年。
七十年代的头几年,风云变幻,沧海桑田,整个社会无时不刻不处在激烈的变化之中。但是,在刘为民的压制下,无论外面的世界如何变换,苍山脚下的这个小村子始终是他说了算。村里人都恨透了他,却也没有办法。因为,他手里有枪。
刘为民喜欢打猎,经常背着他的枪去苍山打野物。七五年深秋的一天清晨,他又背着步枪上了苍山。等走到半山腰,山里突然起了雾。大雾将刘为民笼罩其中,一眼看不出两米远。
刘为民准备下山的时候,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什么响动。他端起步枪,凭感觉朝响声开了四枪。他听到有东西倒下压弯灌木丛的声音,他感觉自己打中了什么,也许是只野猪,也许是只山羊。
大雾来得快,也散得快。当他走近猎物时,他发现倒在地上的既不是山羊,也不是野猪,而是两个人。其中一个人断了一条腿,他很熟悉,因为那条断腿正是他打的。另一个人,他更熟悉,那是他逼迫跟自己离婚的妻子。
胡八一和王翠娥双双死了,死于刘为民的步枪之下,在一个秋日的清晨,大雾弥漫。
刘为民被抓住了。他辩称这是一起误杀,因为当时苍山起大雾,他以为是野猪,才开的枪。但全村人都作证,那天万里无云,明日当空,一点雾气也没有。
半年后,刘为民被判故意杀人罪,由狱警押送苍山罗汉寨指认现场,并就地正法。行刑的那天,所有人都来到场观看。这是自躲避小鬼子“三光”扫荡上罗汉寨以来,全村人第一次一起返回罗汉寨。当然,这也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