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和树的花和神思乱想
我爱树,有树,眼睛不寂寞。即使是飞驰掠过的路途,我也能准确捕捉并看清楚原野上那棵姿态出众的树而恋恋神往。但我不喜欢湿热丛林,阔叶邋遢疯狂,无数层重叠的绿色鲜辣阴险,如果雨林是地球之肺,我会在肺里窒息。我对高大的乔木毫无抵御之力,尤其是布满落叶松、云杉、冷杉的山岗,一眼触到,用雪芹大兄的套话讲,不觉竟是痴了。常说木秀于林而风摧之,而满林皆秀时,则长风荡荡,拂过隐士和英雄所化的根根通直逸雅的琴弦,亘古一曲无穷无尽,自天边到天边。
所有音乐、美术、文学各类艺术的传世作品中,都可以随时邂逅各种美丽的树。神把艺术留给人类去寻求灵魂,把大自然的灵魂化生为树。艺术家们对树的热爱,源于灵魂之间毫不费力的辨认。
《肖申克的救赎》里天生拥有自由羽翼的安迪坐在监牢院子一角,对身边的瑞德描述了一个地方,嘱咐他“如果有一天,你可以获得假释,一定要到那里替我做一件事。那是我和我妻子第一次约会的地方。到那里把一棵大橡树下的一个盒子挖出来,到时你就知道是什么了。”他嘴角微微一丝恬静笑意,似乎不是在吐露令伙伴惊愕到无以言表的呓语般莫测的蓄势许久许久的即将撕破命运黑洞的神秘,而是像黑夜里回味爱情甜蜜的情人,或者晴朗夏天的傍晚尽情玩耍后沉浸在满足的平静里的小男孩,漫长的耻辱和恐惧、痛苦和隐忍都消失了,他只看到那棵浓荫蔽日,先知般洞悉一切,用古老的缄默和温柔守护他的自由和希望的老橡树吧。而老橡树下,和他的描述一模一样,瑞特在树下挖出盒子,那是安迪留给伙伴的自由羽毛,他在自由的那一边等待......这部电影激扬的热泪中,我留下最深的那一场给老橡树,给我自己。
我看树很少有不喜欢的,树皮从树干到枝梢逐渐平滑润薄,纹路精细,枝条繁复重叠却不纠缠,如累累交叉的鹿角,呈各自的弧度舒展,朝着各自的光的来源。任何普通的树都耐得端详,而且越老越美。而我逐美却丢失大量脑组织也是常事。
有一年在川藏的木格措湖前,远处山坡的森林比湖里情人的眼泪更引我长看。夏季里那一片林木萧萧疏疏,树干黎黑,朴直简白,不落余情,像八大山人的手笔。我赞叹又惊奇:“好奇特的树!夏季居然不长叶子!”旁边的年轻妈妈忍无可忍:“难道那不是因为刚被火灾烧过吗?!”我顿时眼前一黑,恨不能随八大山人而去。有一年要离开甘南的扎尕那,打车回迭部县城的官道上,我延续着看一眼少一眼,别后难说重逢的惆怅伤感四望。这条路是川、甘两省的交界线,路边大山分别属于两个省份。我突然发现甘肃这边山脉植被稀薄难掩嶙峋筋骨,而对面四川则是莽莽苍苍密林浩荡。大吃一惊:“难道四川和甘肃的地质差别这么大?就隔条路,甘肃的山上居然要寸草不生!”那个严肃矜持的藏族司机在前排脖子都梗起来了,用深深的压抑语气平稳地回复我:“这两边本来就是一座山,甘肃山上和四川的树一样多一样好,是被人砍没有的。”他无奈地隐藏着当地人对无知游客、信徒对无信仰人群的不耐,以及民族的自卑或者优越感,以及一种惨淡的唏嘘,以及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悻悻然,但显然没藏好。但他已经不是纯粹的信徒,怀着冷冷的悲愤,讲起他朋友的故事,得了绝症却被喇嘛指令要千里迢迢跪拜到拉萨寺院里去赎罪,这不是叫他去死嘛!这和阿米尔汗的电影里质疑宗教的情节几乎雷同,被蒙骗奴役压榨的苦难里总有人会痛醒。但我又想起《窗边的小豆豆》作者黑柳彻子说的年青时有次和相亲对象逛大街,她突然看到前面有只企鹅出现惊奇万分,跑去看稀罕原来是个黑白图案的垃圾桶。但人家拒绝再和她见面,传话说不是嫌弃她眼神不行,而是看准她会认为东京街头有企鹅出没的脑子更不行。就像此刻我的脑子,给经历过深刻的痛苦后灵魂更加通透的出租车司机带来的苦闷一样。
人美在骨,树美在枝。冬天灰色的天衬着每一棵树错落有致独一无二的枝干,冷淡优雅,远离尘嚣。那最后坠落的一片叶子如前世瓜葛。
而树又有两次极致之美,一是叶落,秋冬之际,叶如金掌,干燥得刷拉有声。张张金叶纷纷下坠,一阵阵风打着旋吹,又在风里翻飞,围着高大的树漫游,人行走其中,不时眼前身后黄叶坠落,魔幻得恍惚。每个深秋早晨,路边停着铺着半窗黄叶的汽车特别好看,满地落叶构图均匀有味,我一边看一边想秋季扫落叶是破坏景致,一直留着得多好看,应了朱光潜先生的书名:厚集落叶听雨声。
另一极美是落花。我最初的印象是很小的自己蹲在很大的桐树下拣花朵,柔和的宁静里,浅紫色泡桐花嗒然落地,此起彼伏。然后是很多年前一个春风沉醉的傍晚的街头,泡桐花不断在黄色的街灯灯晕里坠落,一朵一朵,像流星般划出一道光来,坠落。整个街道像被施了魔法,那一瞬间使人沉迷。而花瓣飘落如雨时,华丽凄迷目眩, 倒是顿觉日本的哀物之美,又如走进梦境。
这梦的开端,是从第一朵花的绽开。蓄了一冬的心事温柔深沉,沉默的树干突然激扬,花苞急急缀满,心花啪啪怒放托付给东风。东风初到时尚是白衣少年,听足了花语,一场花事下来,已解尽风情沉沉醉归,衣袂如绯云,行迹处落英缤纷。
很多树一年总要诉一次衷情,情到真处,花开最盛。就连马路绿化带里成日披尘蒙灰的枯瘦矮树,也奋力绽出满枝娇艳来,自顾自倾诉,不为让谁听。梨花喜清谈,桃花爱说笑,海棠娇羞,樱花韵脚绵密,紫藤噼里啪啦炸出一串热闹。花期错过,树的心事就结进果子,看不见了。
我有几年老走同一条路回家,每到三月初,坐公交车时我都先算好位置,因路过一侧低谷田野,无垠碧绿中有一树梨花静静开放,我总要来回会她几次,每看见风里那一树洁白,美得寂寞,不忍辜负。又隔好几年再走那条路,恰巧也是早春,我留着心去找,绿野里吐着一树清幽再也找不见了,绿野也将要不见了,和许多我找不回来的东西一样,不见了。
我没有特意寻芳的心绪,花开时节,遇见花开是要仔细去看,不负花意。回家路上的广场花树多,停一下,学唐伯虎花下坐坐,花枝折了也换不了酒钱,不如仰头饱看,又站起来绕着树看,看花影缭乱的天,如一个长镜头,美得时空错乱一般。
懂花惜花的人,莫过一个贾宝玉。病了一场,看杏花落尽,叶稠阴翠,已结满豆大小杏,不由叹息辜负了杏花,仰望杏子不舍,又引出心绪,想起邢岫烟终身已定,不出几年,也如杏花般绿叶成荫子满枝,年华逝去,只管对杏流泪。看到最后,我才知这书里我最喜欢的是宝玉,就是这个富贵闲人无事忙,忙的都是别人瞧不上的事,称无事之事,却都真心真意至性至诚,所谓痴气,是为赤子心。唯林黛玉喜欢他的无事之忙,是为知己。只是这已是第五十八回,如杏花烂漫落去,大观园中人归途渐近,如一只萧隐隐吹出悲凉。这一回里宝玉去看望黛玉,两人见面只是互道消瘦,竟无话散去。他两人冤家般难解之时,不过是要证实彼此的心事,从宝玉诉心腑到黛玉题帕,到紫娟一句话试出宝玉愁肠竟至疯魔,两人彼此心里早明镜一样。心证意证,只怕镜花水月,命运难违。他两人的相对无言,实在叫人心酸难忍。《红楼梦》写情已到化境,借托几个少年主人,实际写的是成人情感,细腻委婉,情里无所不及无所不至,就如那一树繁花,每一朵都巧如天工,那是天女散下的一树心花,曹公梦里得来,披着风雪月,和着诗酒茶,历寒刀霜剑,纵潦倒狂狷,留豪肝情肠,于心碎处,血干时,描画而成,举世无双。张爱玲说恨红楼梦未完,我说还好未完,幸好未完,大厦未倾,油灯未尽,虽知总要散去,却愿一直兜留。都留着吧。
若你遇见开花的树,春风里不妨多看一看。花年年开,但没有人能两次趟过同一条河,今年满枝的,也不是去年那朵朵。树的心事,每年只说一次,若赶上,不该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