冢 上 狐（二）
（二）
清明
· 宋 高翥 ·
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
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
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
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锦鱼眉头紧皱，他适才确实说过要娶自己为妻，但无论从他调笑的语气，还是两家门第悬殊的现实来看，这肯定只是句玩笑话。现在他说得这么郑重其事，怎么看都奇怪万分。
赵桓瑛微笑道：“我知道锦鱼姑娘有很多疑惑，但我确实问心无愧。前几天我在街上得见姑娘芳容，一眼倾心，这是真话。从前我从不相信一见钟情之说，然或许冥冥中真自有天定，有的人只消看上一眼，便知这是人世间独一无二必须与自己相守的那个。想来我在这府中自小看尽人情冷暖，无奈以恶毒铁面保护自己，荆棘百转之下极少尝得人间温情，那日偏巧打马从你摊前经过，瞥见你姿容天然，举止娴雅，眉眼清澈，笑容温善，我仿佛得品有生之年从未触碰的天地至纯之甘泉。所以我暗中探听了你家住处，打听了你的身份家世，更从中晓得你品性至善，是周边少有的温婉之人，于是我出此下策，两次派人上门，终将你抢了来……”说到这里，他惭愧地笑了笑，继续道：“无论如何，我真心愿与姑娘共度余生。当日我看到了你的眼神，我自觉你对我亦有温情，我是个做事直接果敢之人，若你我两情相悦，即刻便可定下终生，我赵桓瑛起誓绝不负你。若是我单相思，或此等鲁莽行为令你不悦，你也可就此离去，我决不阻拦，此事就当从未发生过。”
锦鱼眼神已然柔和许多，却仍不知如何应答。忆起那日，眼前的俊秀公子身骑骏马翩然从她身前经过，她虽未看清公子的面容，但抬眸一瞬的倏忽一瞥，还是能探略到他的飘逸与坦荡。若不是身边人告诉自己他的恶名，她必然会以为这公子是丰神俊逸心胸良善的名门子弟，是自己的身份永远无法企及的天神良将。而如今，若他所言非虚，那他便就是自己想象中那位良善公子本人了，并且，他还真的对自己有意，甚至要娶自己为妻。可是……良久，锦鱼轻轻开口：“赵公子，若你说的都是实情，锦鱼也不应再有所隐瞒了。那日长街得见公子，锦鱼的确也有爱慕之意，今日赵公子这样真心以待，锦鱼也不是缩手缩脚之人，我愿告知赵公子，我亦想与君共度余生。只是，你我家境如此悬殊，此事如何能成？”
赵桓瑛听到锦鱼的回应，情不自禁喜笑颜开，眉眼泛起一片光彩。他拉起锦鱼的手，开心地说：“这些都好解决，只是可能要委屈你一下。我靠着在外的恶名，才赢得父兄的信任，在赵家有一席之地，只要我一直是无恶不作的坏人，我的要求，父兄总会思虑三分，不会断然拒绝。其实这也是我要将你抢来的原因，若我按俗世礼节待你，上门给你下聘过礼，双方议定再迎娶你进门，父亲定觉我太过迂腐，甚至察觉我之前对他的欺骗。若我这样抢你进门，一来便于直接向你说明，不必再费劲让你父兄信任我，二来又维持了我在外的恶名，三来你我之事，我父兄不会多予置喙，他们只当我抢来了一个民家女子私自霸占而已。但若想明媒正娶迎你入门，可能要等上些时日，待我私力有成，得以脱离父兄离开赵家，我赵桓瑛必定与卿共结连理！我想，你应当不在乎等这些时日，毕竟若眼下成婚，征求父亲允许，那也只是嫁入了赵家，这个恶毒虎狼窝，我自己都不愿委身此处自称赵家人，亦不愿令你成赵家妇。待你我离开此地，你便嫁与我赵桓瑛一人，我们不拘泥红尘俗世，抛却那些婚姻浮名，只愿永久伴在彼此身边，你说可好？”
锦鱼低头想了想，当真是终身只在一念间。须臾，她抬起头看着赵家公子，坚定地道：“好，都依你！”赵桓瑛微笑着拥锦鱼入怀，道：“娘子，夫君我定有一日，褂轿红鸾，娶你为妻！”
就这样，两人在赵府上上下下的注视中，以私侣的身份，成了事实上的夫妻。身旁无人时，他们叫彼此夫君与娘子，一切都如已成婚的新人一般。锦鱼也很快向身旁的下人求证，赵桓瑛所言确是事实，这位赵府二公子出淤泥而不染，他身边的下人也多忠厚老实之辈。如此三天后，锦鱼安下心来，并与赵桓瑛商议，要回家给父兄报个平安，两人这才漏夜前来，以免被赵家父兄察觉。
锦鱼父兄得闻实情，心下又高兴又感慨，又准备了些酒菜招待，算是承认了锦鱼夫妇。锦鱼兄长拍着赵桓瑛的肩膀，豪爽地道：“赵公子，你以后可不准负了我妹妹，否则，我拼了这条命，就是上天入地也要找你算账！”赵桓瑛赔笑：“岂敢，岂敢！”锦鱼兄长道：“总而言之你们还是要早些把喜事办了呀！那样我和爹心里的大石头就算落地了，你们也可以早点给我生个大外甥！”
锦鱼望着四周，疑惑道：“狐狸呢？”
锦鱼兄长道：“你走以后它天天在门口等你，今天中午我还见它倚在门口动也不动，望着外边看你回没回来呢，谁知下午的时候它就不见了。我和爹急着寻你，也没太顾得上它，见它没了身影，我们就只在家附近的村中寻了寻，也没找到。谁知道你晚上竟然回来了，若它还在家，见到你肯定高兴。只是它现在可能已经离开村子，回它原来山林中的老家了吧！”
锦鱼闻言，落寞地“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就在几人互吐心声之时，城南赵府墙头上，一道白影像颗流星眨眼闪进了院内。
在赵府后进的正安堂内，赵盐督拍着大儿子赵桓玮的肩膀：“玮儿，此去定要一举成功！那玉如意，可是个无价之宝啊！”赵桓玮阴恻恻道：“爹爹放心吧，我就是掘地三尺，也要将陈家老头那玉如意给您带回来！”紧闭的窗外一道白影闪过，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赵桓玮向父亲行了行礼，开门走了出去。
次日一早，赵桓瑛带着锦鱼刚回到赵家，就被按察使大人所带的官兵团团围住。一脸疑惑的赵桓瑛眼睁睁看着官兵从自己床头搜出一个带血的长布包，里面赫然是一柄晶莹剔透、价值连城的玉如意。
一旁的赵桓玮眼睛都要瞪出来了，他不明白自己苦苦逼问而不得的玉如意，为何会跑到这个处处与自己作对的弟弟床头。昨晚他身着夜行衣去到陈家，那陈氏虽也是大族，却人丁稀薄，如今只剩八十岁的陈老头与五岁的曾孙为伴，想来他们决计不敢违逆赵家，必会将传家珍宝玉如意双手奉上。谁知他制住陈老头，却始终撬不开他的嘴，一气之下重重给了陈老头一拳，本想吓吓他，不曾想八十岁的身体实在承受不住，吐出一口鲜血就一命呜呼了。赵桓玮又气又恼，老头一死，玉如意肯定不知所踪，他只得懊丧地回来，岂料玉如意竟已到了二弟手里。
不过，这二弟刚拿到玉如意，就被按察使大人抓了包，也太蠢了。这下也好，玉如意能帮自己除去赵桓瑛这个眼中钉。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再把玉如意弄到手！
只听按察使大人开口道：“平日我本不轻易巡临州县，只昨晚一梦，似见一黑衣男子将一老者拳击致死，梦醒后床头又有老者所穿白衣，衣上带血，衣袂写明县名，料知此地州县或有命案，且有仙人暗中指点，要我尽心办案，这才一早出行，带兵到达此处，果有命案发生。”按察使盯着赵桓瑛道：“据陈家亲戚所说，此玉如意乃陈家家传至宝，收在死者陈太爷手中，如今它跑到了你床头，且伴有血迹，铁证如山，你必是杀害陈太爷之凶手！”
因这按察使官阶远比州县小官赵盐督要大，是以赵盐督虽在此处作威作福，却仍受按察使管束。这按察使大人平日便对赵家父子恶行早有耳闻，很想惩治他们，奈何每次事发，赵家总是快速下手毁灭证据，按察使苦于没有赵家把柄，无可奈何。谁知这次仙人暗中相助，自己能第一时间前来拿下铁证，按察使暗下决心，一定要狠狠惩处这家人。于是，赵桓瑛百口莫辩，被带走关进了按察司大狱。
锦鱼心下大惊，眼睁睁看着夫君被抓走，又不知怎样救他。赵桓玮对着远去的赵桓瑛一声冷笑，侧身告诉身边下人：“把那个杂种的东西全给我扔了，他回不来了！至于他抢来的这个女人，也给我赶出去！”
就这样，锦鱼被赶出赵府，无奈只好又回到自己家中。
没过多久，消息传来，赵桓瑛伤人性命，按律当斩，判秋后问斩。
锦鱼听闻，一下子晕了过去。父兄大急，请来先生看诊，此时方知，锦鱼已有身孕。
醒来后的锦鱼不再言语。父兄见她伤心，也不忍逼迫她欢笑。次日一早，锦鱼父亲推开房门，却见锦鱼早已没了身影，桌前只留一张字条。“父亲，哥哥，承蒙你们对我的养育之恩，锦鱼无以为报！只是，锦鱼如今已彻底倾心于赵公子，实不忍所爱之人含冤九泉，万般无奈只出此下策，万望父兄原宥！我身在外无力施展援助，但我相信夫君有足够能力洗雪冤情，我也相信他对我的真情，只要他出得牢中，他必能救我出来！我会在牢中好好照顾自己，也不会让我的孩儿受苦，父兄不必牵挂，如若将来夫君未能为我昭雪，父兄亦不要怪他，唯盼照顾好我孩儿，锦鱼来世必偿还父兄恩德！”
锦鱼父亲读完，心下大骇，连忙与儿子一同去追锦鱼。奈何锦鱼昨晚深夜便已出门赶赴按察司，一大早击鼓鸣冤，向按察使说明自己才是杀人凶手，并道出动机是为陷害霸占逼迫自己的赵公子。如今她被陈太爷冤魂纠缠，夜夜托梦，不堪其扰，才良心发现要认罪伏法，逻辑清晰字字在理，按察使不得不信。待锦鱼父兄来到按察司，锦鱼早已被收监了。
锦鱼父兄在门外焦急辗转不知如何是好之时，也等到了被无罪释放的赵桓瑛。
赵桓瑛看到了锦鱼留下的字条，心中大动，方知锦鱼对自己用情深重至此。他当即坚定信念，向锦鱼父兄保证，自己一定会将锦鱼救出来，还他们夫妻清白！
因为锦鱼有孕，所以斩刑得以延后，待锦鱼生产之后再论，赵桓瑛有了更多的时间筹谋洗冤。进按察司之前，锦鱼满心忐忑，被关进牢房后，不知怎的，锦鱼反倒安然起来。
静静地坐在柴草上，锦鱼默默想着牢狱之外的夫君和父兄，不知不觉沉沉睡了过去。待醒来后，已是半夜。
锦鱼睁开惺忪的眼睛，手背触摸到一束滑溜溜的物件，仿佛一大片光滑的毛发。她好奇地往身旁一看，白色的狐狸正卧在她身侧，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锦鱼满心兴奋，伸手将白狐抱起：“你去哪里了？为什么那么久都不来见我！”说完，像是想起来什么，疑惑地道：“这里是按察司的大狱，看守森严，你是怎么进来的？难道你从外面挖了洞进来？”
狐狸舔舔锦鱼的手，示意她将其放下。落地后，狐狸张了张嘴，终于似下定决心般，开口道：“你为何这样？”
锦鱼大惊，下意识向后退了退：“你……你会说话？你是……妖？”
图片：微博 文字：李河轩 小编：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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