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出现在我生命里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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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小时候总是羡慕邻居家的外甥,那男孩和我一般大,每次他来我家和我玩一会儿,就会被妹妹叫回外婆家,外婆给他又做了好吃的。
是的,是又。
那时,小小的我,总是想我怎么就没有外公外婆呢,即使没有外公外婆有个舅也是好的。
可现实是,他们都存在过,只是从未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我对外婆,外公,舅舅的了解都是通过母亲的诉说。
2
外公死于眼疾。
外公年轻的时候当过兵,后来成了排长。
母亲总说,要是外公不犯事的话,或许我们就是城里人了。
外公人缘好,或许也正是这所谓好的人缘,让他觉得好兄弟没有枪是自己的责任。
外公利用自己的职务之便,私发了一把枪。
纸包不住火。部队军火盘点时发现数目对不上,最终好人缘把自己的前途埋葬。
回到老家的外公做起了卖货郎。周围的村庄大街小巷都曾出现过他的身影。
卖货也是分时节的,农忙时就只能先顾自家的地。
那时我们家种了好几亩地的西瓜,眼看快到收获的季节。
那个时代,穷是共性,为了防止自己辛辛苦苦种出的西瓜被偷,外公在地里用茅草搭起一个帐篷。
每到夜深人静时,天上是银白的月亮,地下有一个人和一条狗守在帐篷旁。
天黑以后,农田周围早已没有人,一些夜行动物出现了,比如狼。
3
作为我们这一代人,狼只出现在电视上和动物园里。
即使生活在农村里的人,几乎也没几个人看见过野生的狼。
我觉得我应该是那极少数中的一员。我见过狼,野生的狼,那是在我七八岁的时候。
深秋的一个傍晚,天色渐暗,母亲骑着大梁自行车载着我,我坐在梁上。
我们骑着车行驶在田间的小路上,路旁的草丛早已枯白干燥,远远的田地里还有一两个人在劳作。
这时,前面离我们有一百多米的距离,出现了一只狼。
我不知道那是狼,母亲也以为那是条狗。
车子仍在向前行驶,距离近些,那长长的嘴,锋利的牙,以及粗长拖地的尾巴,提醒我们,眼前的这个动物就是狼。
它也在回头看向我们,或许自行车发出的声响让它回头。
那目光是冰冷的,我觉得自己的头发都直立了起来。
距离越来越近,母亲按着车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希望这响声能把它赶走。
狼还在原地,看着我们愈来愈近时,脚步轻抬,它跑向了田里。
我们的车子经过刚才狼所在的位置后,怦怦直跳的心终于得以平复。
好奇的我回过头,再次看到了那冰冷的目光,狼在田里呆了一会儿后跑远了。
是的,我们都知道狼是会吃人的。手无寸铁的我们害怕冷酷无情的它们。
但外公不怕,因为他有狗为伴,因为他有长长的带刺铁棍,还因为他有一颗勇敢大胆的心。
贫苦的时代,卖货郎自然是孩子王,外公年轻时好人缘在部队,年老后好人缘在乡野在少年儿童之间。
好人缘几乎伴随外公的一生,但好人缘没有拯救他英年早逝的生命。
好人缘不是万能的,不可能让每个心怀叵测的人得到好处,也会有坏人在暗处使绊子。
外公去世后,成分划分,原先我们家只能算作富农,可最终还是被划分成了地主。
4
外婆死于肺结核。
外婆是在我出生后的第十六天去世的。
这样看来,外婆曾出现我的生命里,只是没有留下任何印记。
外公去世时,母亲才只有十多岁,养育子女的重任就落到了外婆身上。
别人家的孩子都没有上学或是早早的辍学帮家里挣工分,吃得饱穿得暖。
母亲也想辍学帮家里干活,但每次都会被外婆骂回去。
外婆坚信着外公的坚持,外婆相信外公说过的话,她相信未来的社会是读书人的天下,读书没有坏处只有好处。虽然在当下苦点,但以后会好的。
所以,即使是邻居看外婆辛苦,劝外婆让母亲辍学,外婆也只是左耳听右耳冒。
5
外婆和外公生了很多孩子,可只养活了母亲和舅舅。
母亲说,舅舅死后,外婆总是说没想到所有的孩子到最后,最丑的活了下来。
母亲小时候有好几个哥哥和姐姐,她是老幺。
可这些哥哥姐姐们都短命,曾有一次传染病在同一天就夺去了两个孩子的生命。
或许,生于长于那个时代的人,对生死都看得很淡。或许也只有这样,放下过去忘掉苦楚才能更好的活着吧。
眼看着儿子长大成人,婚事成了老人心里的石头。
因为家庭成分的问题,二十多岁的舅舅找不上媳妇。舅舅长得一表人才,姑娘们一看是帅小伙也满心喜欢,但一打听家庭成分,都纷纷打了退堂鼓。
那个时代,三代贫农无疑是无上荣耀的,可我们家不是。
地主的家庭成分成为舅舅头上了一把利剑,这把剑把舅舅砍伤致死。
母亲读高中的时候,总是时不时收到自己哥哥从东北邮来的信件和物品。
信件上总是写着,我很好勿念,妹妹你要好好学习,照顾好母亲。
物品有书本等学习用品,也有衣服之类。
就这样,外婆在家种地,舅舅去了别人说文化大革命氛围不浓厚的东北,母亲读着高中。或许再过几日几个月或一两年,舅舅就会领个媳妇回来。
可现实总是残酷,它往往是一把尖刀,插进人们最柔软的心脏。
6
外婆没有看到舅舅领着媳妇回来,却收到了被鲜血染红的衣物。
舅舅被飞驰的火车撞死了。
在母亲十六七岁的时候,哥哥去世了。
在外婆中年的时候,白发人送黑发人。
后来,母亲高中毕业,国家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母亲和外婆种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相依为命。
再后来,母亲二十二岁时看上了一个当兵退伍的二十五的年轻人。
外婆心里很欣慰,之前媒婆介绍对象,总是被母亲怼回去,说,我不结婚,我要和我妈过一辈子。为此,外婆总觉得是她害女儿不愿找对象。原来只是因为之前媒婆介绍的那些人,都不是有缘人。
两个年轻人步入了婚姻,但婚姻不是上学不是当兵,婚姻是复杂的,婚姻关乎着两家人。
婚后,父亲搬到外婆家和母亲,一起承担着赡养老人的责任。
但年轻的心总会不安于现状,年轻的心以为可以拯救整个世界,在遍体鳞伤后,才知晓自己能拯救自己就已经着实伟大。
为此,在我小时候就经常看到父母吵架,甚至我一度以为世上不存在不会吵架的父母。
虽然赡养老人的初衷是好的,但高中毕业后就去当兵,当完兵后就立即结婚,立刻来到异乡照顾老人,这个转变太大,至少当时的父亲是这样以为的。
时间在争吵中,油盐酱醋中流逝,外婆得了肺结核。
据说,在我出生前,外婆就已经出现了一次回光返照,父母以为外婆会撑不过去。
没想到,外婆一直撑到我出生,撑到在屋里的床上艰难的起身,看一眼在门口躺在母亲怀抱里的我。
外婆的一生是苦难的一生,丈夫的离世,幼年孩子的相继夭折,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种种苦难都落到了她那瘦小的身躯上。
听母亲说,外婆去世时是安详的。
母亲说,这或许是我的功劳。
7
听母亲说,舅舅出事那天,她和外婆做了一个同样的古怪的梦。
梦里有一条蛇,这条蛇很粗壮,它在路上爬着,不知何时突然出现了一把剑,那把剑将蛇拦腰斩断。蛇在地上打滚翻腾,鲜血淋漓。
外婆看着被梦惊醒的母亲说,没事,不就是个噩梦嘛,接着睡吧,明天还得上课。
一天后,邻居在学校找到母亲,说,你家里出事了。
母亲以为外婆出事了,赶忙飞奔回家。
回到家,看到屋里坐着几个陌生人,桌上是个包裹,一件血红的衣服外露着。
是的,正如前面所写,舅舅去世了。
他当时是坐火车回家,火车到站后,他发现有东西落火车上了。
舅舅直接走进了铁轨,去追赶火车,火车跑的太快,舅舅一直追,他没听到列车员的警告和嘶吼。
这时,后面来了一列火车,火车司机看到了前面有人,但火车的刹车太慢。
就这样,舅舅连个全尸都没有留下。
每每说道这里,母亲早已泣不成声。
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戛然而止,生命是如此的脆弱,而生活却又是如此的无情。
母亲经常说,要是舅舅晚生几年,即使和她一般大也是好的。
母亲说,她上学时也有同学说她是地主的女儿,她一般是立即反击,收效甚好,所以,文化大革命对她没有造成影响,没有在心灵上留下阴影。
但文化大革命,成分的划分,的的确确影响了舅舅,如果没有这十年浩劫没有所谓的这风那风,或许舅舅还活着。
但世事难料,平庸的大众都相信命,或许,英年早逝就是舅舅的命数,就和外公一样。
记得,我读高中时,一次回家,遇到了村里的伯伯,他对我说,你长得越来越像你舅,不过,你舅还要比你魁梧。
面对这些,我不知如何回答。
8
时间流逝,过去变成了历史。之前的年轻人成了老人,之前的小孩子成了中年人。
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特征,有每个时代的活法。
外公外婆舅舅不曾出现我的生命里,但他们确切的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我不曾发现他们给我留下过什么,我不曾见过他们,甚至连照片都没有见过,但现在的我似乎觉得他们给我留下了些什么。
那留下的东西叫亲情的牵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