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 12(锦绣江山图六)
木菩心心里装着事,睡得也浅,第二天一早隐隐听到院外有点动静,便起身穿衣查看。
远山尚未露白,天上还挂着一弯圆月,隐约能数到稀疏的几颗星宿。
院中顾渊已穿戴整齐,手持长剑,身姿翩若惊鸿矫若游龙,那剑尚未出鞘,凛冽杀气依旧盈于天地。
木菩心索性掬把冷水洗了脸,托腮坐在地上看他。
顾渊显然已经练得差不多了,片刻后收剑回头:“吵醒你了?”
木菩心摇摇头:“没事儿,这个点也差不多该醒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远处遥遥响起一声响亮鸡鸣。
院中小石桌上摆了纸笔,木菩心接过顾渊倒的茶,好奇道:“写东西?”
顾渊凭空变了块平整木板垫在纸下,手捏起炭笔望了眼渐吐鱼白的天际,道:“许久没握笔,怕手生。”看向木菩心,“我要上去。”
说罢脚尖一点,飞上屋檐盘坐在青瓦之上。
木菩心也飞到他旁边,看了眼火红朝阳,又看一眼涂涂画画的顾渊,难耐心中对顾渊积压已久的好奇,小声道:“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顾渊嗯了一声。
“你一直都是这么早起来练剑?”
“早?”顾渊回忆道,“小时候我每天都只睡得了两个时辰。”
木菩心愕然:“你都要干些什么?”
两个时辰!木菩心回想自己蒙昧初开的时候可以说十分嗜睡了,每天清醒的时候都没两个时辰。
“打坐,练剑,修习兵书,光这三样便要花去一个上午。午膳后要去阅文殿守着师父批阅折子,等司音上神前来,单日随他练琴悟棋,双日随文曲星君修习书画,晚间要向师父禀明今日都学了什么,温习一遍后才能用膳。”顾渊白皙指尖沾满碳粉,“一天便这样过去了。”
木菩心目瞪口呆。
“不是,”她有些不解,“你不是天资非凡过目不忘吗?也要这么刻苦啊?”
被这么直白的夸赞让顾渊略微有些不自在,低声道:“没有这么夸张,便是东宸,隔三差五也要闭关修养的。”
木菩心啧啧两声,心说自己懒散四万年,才到上神境是有原因的。
“那你这样过了多久?”木菩心看着顾渊手里渐渐成型的日出画面,问道。
“大概有——”顾渊算了一下,“两千来年吧,那会儿长成人了要准备飞升上神,便开始专注修为,闭一次关花上百十年是常有的事。”
木菩心机敏察觉不对:“你什么时候飞升上仙的?”
顾渊停笔,挥袖掸去炭灰:“我神格天生。”
哦。
木菩心冷漠心想。
真是一点也不羡慕。
“你问了这么多,作为交换,我是不是也可以问你问题?”顾渊看向她。
木菩心厌厌道随便问。
“你说你来人界是为鉴逆九印,那在第三十一天,究竟是何背景?”顾渊平静道。
“…………你可真会问,”木菩心拱了拱鼻子,“这个不能说。”
姐姐说过在禀明帝君前绝计不能告诉别人。
顾渊不说话,木菩心莫名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于是道:“要不告诉你我的来历?其实我是佛祖从人界捡来的无花果,种在了佛界的诘经道上,三千年开神智,两万岁飞升上仙,四千年前得司命神尊赏识点化,又飞升上神。”她笑了笑,露出两颗虎牙,“年纪和你差不多,就是没你的命数好,仙缘是捡来的。”
命数好?顾渊摇了摇头,炭笔与纸张摩擦发出沙沙声。
木菩心还想说点什么,身边气压骤然一低,她条件反射皱眉回头,对上夜泽放大的笑脸:“为什么你们两个总是偷偷幽会不叫上我呢?”
这个人嘴像个炮仗,开口便炸人,还一炸一个准。
木菩心怒道:“你若不会说话,那便少说些。”
夜泽哎哟一声:“嘴长在我身上,要说话是我的事,你要不爱听捂住耳朵不就好了吗?嗯?”
木菩心:“你——”
“行了,”顾渊无奈看向夜泽,“少开口吧。”
夜泽乖巧点头:“好的。”
“…………”木菩心气得翻身下地,背后夜泽又惊叫唤起来:“还说不是幽会,看看这画的哪块菩提木啊——”
木菩心脚下一顿。
夜泽还没把手里的纸抻平便被人一把抢了过去,木菩心看清也是一愣,对顾渊道:“你什么时候画的。”
那画上的女子面相普通,但笑容十分和煦,露着两颗小小的虎牙,眼睛美得不像话。
赫然是她。
顾渊不过顺手为之,平淡道:“就刚刚。”
他画人其实比画景物还熟稔,幼年在第三十二天时常犯错,东宸就罚他作画,曾将第三十二天里里外外的宫人都画了个遍。东宸看着觉得画的还挺像那么回事,后来便专让他画自己。
顾渊那会儿也是实在,眼里什么样便画成什么样,东宸每每拿到画都要为自己的飒爽英容顾影自怜一番,还专门辟了个画室来放自己的画。后来攒得多了竟让人送了一沓去司命处,当日便一张不少地被送了回来,封面一张还写着几句话:
墙上芦苇,山间竹笋,天人之姿,六界不闻。
东宸品了半天不知道什么意思,问身边的人吧又都是一群只知舞枪弄棍的粗野武夫,最后拿到顾渊面前,指着“天人之姿”问这是不是夸我帅的意思。
顾渊呵呵: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中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
这是夸你脸皮厚得六界罕有。
后来顾渊受罚便换成了进试炼之地。
念及往事,顾渊忍不住低头轻笑了声。
他人本就俊美无边,这么真情实意地一笑,当真令万物失色。
夜泽看了看木菩心,后者还盯着画像匪夷所思:“居然画得这么快。”于是他道:“你样貌普通,想来落笔不需太多思虑。”
木菩心:“…………说的跟画你要废很久功夫一样。”
夜泽嘿了一声,道:“不是我吹牛逼,就爷这相貌,若不是顾渊下界,你能在人间找出三个比我好看的算我输————”
顾渊唰地一下,递过去一张纸。
“…………”夜泽看着画像上活灵活现的自己,道:“画这么快?”
木菩心幽幽乐道:“千万别多心,毕竟你脸皮奇厚,想来落笔不用太过轻巧。”
扳回一城让木菩心感觉十分舒爽,给顾渊讨了画便哼着曲儿下去了。
顾渊看着她高挑挺拔的背影,收了纸笔也跟着下了屋顶。
手里的画像被风吹的呼啦响,夜泽看了眼东升旭日,不免为自己的将来生出担忧。
不多时容府便来人引他们用膳,到正厅一看,食案主位上却不是容德,慕世手抚眉心满是倦容。
夜泽素来怜香惜玉,瞬间将对于慕世的诸多思虑抛之脑后,上前关切:“这是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木菩心猛咳两声。
夜泽不耐烦道:“你若嗓子不舒服就自己医一医,咳来咳去的影响多不好。”
若不是顾渊拉着,木菩心简直要一筷子戳穿他。
慕世像是真的很疲惫,只简单客套了几句,嘱咐管家招待客人,只喝了碗粥便匆匆离开了。
木菩心看着他心事重重,又不像顾忌她的样子,也想不透缘由,道:“一会出门看看吧。”
他们两人还没答应,一直安静布菜的管家却先急了:“几位道长,这门出不得啊!”
“昨天还在外面逛,怎么今天就出不得门了?”夜泽问道。
那管家噎了下,支吾着不愿细说,只反复道府里安排得妥当,留在里面也不会乏味儿。
夜泽筷子敲了下碗,大门应声而闭。
“我这个人吧,”他笑了笑,“好奇心重,就不听劝。”
屋内一片静谧,管家似乎才想起来眼前几人并非普通世家子弟。
“倒也不是什么说不得的事,”管家把伺候的丫鬟都挥了出去,叹气道,“晋阳闹瘟疫了。”
“瘟疫?”木菩心皱眉,回想街道上的情况,“可是城中并无异样。”
“人少,之前也一直压着的。”管家摇头,“原来只是一个人来看病,那郎中看着不简单,来府里想找老爷,但是老爷那会在外头,少爷听说后便去那人家里查看,半天功夫,一家四口人都染上了。
“那郎中笃定这是瘟疫,少爷也不敢掉以轻心,专门把那家人隔在城边别院内。本想隔离治疗,但这瘟疫发病,没等找出疗方那家里的男人就没了。其实也就前儿白日的事儿,从前晚上开始,进城就开始严查了。”
夜泽悠长地哦了声:“就是醉仙楼喝酒你来叫他那会?”
管家道正是。
顾渊放下粥碗,道:“是什么样的瘟疫?”
“这,”管家回忆道,“是一种很怪异的瘟疫,那人刚来看病的时候老奴也在旁看了,一开始是皮肤下长了许多细细长长的疙瘩,不过一晚上那疙瘩便像花骨朵儿一样展开来,绷在皮肤下面,越来越清晰,最后破体而出,真是朵玉兰花模样。有个百晓生说,这瘟疫唤什么落英疫。”
落英疫。
木菩心心里咯噔一声。
管家愁容满面:“今天早上,有人在清河里发现了一具尸体,上头长满了白玉兰。”
那人其实昨晚便察觉了,只是天黑又隔得远,还以为是谁栽的什么花开了,也没太注意,直到早上出门凑近一看,魂都吓没了。
“张生又说怕,偏手贱,还去摸了摸是不是真花,这会儿手上已经长满细长疙瘩了。”
“清河?”夜泽表情终于不那么随意了。
“整个晋阳,可就这么一条穿城河。”
屋内霎时静的只有轻浅的呼吸声。
许久,管家苍老的声音才传开:“外面的晋阳,已经乱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