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刽子手的自我修养

2019-04-26  本文已影响34人  鄂佛歌

01

谁说刽子手没有感情?

或许是,但那是别人,老鄂不是。

做为刽子手的老鄂觉得自己不仅不是个无情的人,反而是个感情极其丰富的人。

在他从业的十年间,命丧于他刀下的犯人已有九十八人,他和这九十八人建立了十分深厚的感情。

他对他们的出生、成长、所犯事的情由和细节都了如指掌,这不是个没有感情的人所能做到的。

他不识字,只能把这些人的资料以一种特殊的符号记录在本子上。

这些符号不算是画,即使是画,也是抽象画,除了他,没人能看懂。

同行们说,刽子手不能过多地了解被杀的人,否则会影响斩杀时的快感,从而影响被杀者的快感。

杀人者和被杀者,就像做爱,都是有快感的,甚至有高潮。一个高吼,个呻吟,咔擦一声,人头落地,鲜血飞溅,然后归于平静,和高潮后的平静一样。

若对被杀者了解过多,比如知道他是被冤枉的,就难免不忍,就难免下手迟缓,一刀砍不掉人头,就须两刀,三刀,甚至更多刀,斩首成了凌迟,增加了被杀者的痛苦。

被冤枉致死本就是一件痛苦的事,最后行刑的时候再添一分痛苦,岂不是更没天理?

但老鄂不这么认为。

他觉得,既然杀人如做爱,就更应该深入地了解对方。到青楼找姑娘,那是和肉体做爱;找到自己深爱的女人,那是和心灵做爱;才子佳人,是和意境做爱;那么刽子手,把每个被杀者的故事了然于胸,就是和灵魂做爱——这才是做爱的最高境界。

既然是最高境界,就不会痛苦,只有痛快。

在老鄂的职业生涯中,从没有过一刀下去没砍掉头的情况发生。更绝的是,凡是老鄂砍下的头,都安祥地闭着双眼,像带着高潮的余韵进入了甜蜜的梦乡一样。

这不仅是技术,更是艺术。

任何一项技术在没成为艺术之前,都是冰冷的;当这项技术达到化境,就成了艺术,那被他斩杀的九十八人就成了他亲手创造的艺术品,就具有了浓烈的感情色彩。这丝毫不会影响他的发挥,反而会让他把活儿干得更漂亮。

生命有尊卑贵贱之分,死亡却是平等的,每个人都有追求完美死亡的权利。

但眼下,他面对着要杀的这个人,却不由有些犹豫。

02

这个人,是个女人,准确地说,是个少女。

而且,老鄂清楚,她是被冤枉的,比窦娥还冤。

每个刽子手,一生最多只能砍九十九颗人头,这是行业规定。杀够了九十九人,无论年龄多大都要退休,从古到今没有例外,当然老鄂也不能例外。

但老鄂没想到,他要杀的第九十九人竟然是她。

从前,在老鄂的大脑里,是没有“竟然”这两个字的。在这个混沌的世间,一切的不可预料都有可能,一切的“竟然”都是“果然”,没有该杀不该杀,只有运气好不好。运气好了,没被杀,并不能证明不该杀;运气不好,被杀了,也并不代表着该杀。

被推上刑场的,都是运气不好的人,比如她,老鄂眼前的这个少女。

少女跪在地上,浑身被五花大绑,双手被缚在身后,颈后插着一条白森森的斩标,用鲜红的字写着姓氏和罪名,写得潦草,看不太分明。不过也没人看,既然来看热闹的,就早打听清楚了她的事迹,甚至比官府掌握的案底还要详细。

她的目光呆滞,表情木然,额头、脸颊、颈间多处有伤痕,有的结了痂,有的鲜红,一道一道地纵横交错着,但掩饰不住她天然的姿色——她的罪名隐约和她的姿色有关——老鄂深知这点,但凡被砍头的女人,姿色都非凡。

所以说红颜祸水,道理就在这里。

午时三刻还未到,监斩官还未到,但来看热闹的人却早早地到了,仿佛现在的电影下乡活动,人们都怕错过了精彩之处。况且,在监斩官未到之前,人们说话更放肆些,从中可以了解更多一些剧情,以增加正式演出时的观赏乐趣。

大家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却井然有序,显示着此地的民风淳朴。

个子低的妇女和儿童站在最里层。

孩子们显得有些无聊,挪动着不安分的身体,想走,却被他们的母亲拉住。

女人们都很感兴趣,但凡这样漂亮的女囚,生前必然有许多风花雪月,所以她们一边认为有这样的经历死也值了,一边又觉得还是做个普通女人好。好死不如赖活着。

最外圈站着的是男人,他们在各自卖弄着之前看过的杀人场面,接着又预测今日杀人的过程有何可圈可点之处。同时,多日不见的朋友在这里碰到了,相互寒暄一阵,然后约好看完杀人到聚贤楼喝一杯,整个场面其乐融融。

老鄂面无表情地望着对面的一块斜立着的磨盘。

准确地说,那叫日规,正中的指针投下的影子,距离午时三刻还有一段距离。

03

老鄂初入行时,曾问过师傅,斩首为什么要选在午时三刻?

师傅说,午时三刻是一天中阳气最盛的时候,被斩者的阴魂就不会作祟。

老鄂又问,为什么刽子手一生最多只能砍九十九颗人头?

师傅说,杀人过百,就会积成怨念,不仅自个儿死无葬身之地,更会祸及子孙。

看来,无论是制定法规的,还是执行法规的,都知道难免要有冤死人的。

被冤死的人没有提前在阎王爷那里登记备案,属于黑户,做不了人,也做不了鬼,所以就以魂的形式存在,才会积成怨念,要么到处找替身,要么报仇。

反而是那些罪大恶极之人,阎王爷早给安排好了职务,所以他们一死,就赶快到阎王爷那里走马上任去了,说不定比阳间还要风光快活呢。他们是有编制的,不敢胡来。

老鄂入行前,听说过囚犯的二八定律,就是所有的囚犯当中,罪大恶极的占八成,被冤枉的占二成。他当时不信,冤案无法避免,但绝没有那么多。

及至他入行后才明白,这个二八定律是正确的。不过人们都误解了,其实应该反过来,罪大恶极的只占两成,无辜被冤枉的要占到八成。尤其是死囚,这个比例还要倾斜一下,或许是一九,甚至是零十。

所以他有些后悔了。

他之所以选择这个行业,次要的原因是父母早亡,他又没有一技之长赖以维持生计;主要的原因是他听到了这个行业油水丰盛,活得都很滋润潇洒。

首先有底薪,这非常难得。

其次有外快,这尤其诱人。

你想想,刽子手的鬼头刀直接关乎着囚犯在死时能否不受痛苦,囚犯的家属能不表示表示?表示一分,便一分痛快,九分痛苦;表示九分,便九分痛快,一分痛苦;表示十分,便没有痛苦,直接痛快到高潮。

咔擦一响,黄金万两,多爽的事!你爽我爽大家爽,大家爽才是真的爽!

你再想想,何人才能成为死囚?

当然是杀人的人,杀人偿命嘛。杀人的种类,无非就是仇杀、情杀、奸杀、斗杀……贫困人家的子女,活着就已很累了,还得随时提防被杀的风险,哪有余力杀人呢?所以老鄂认定,但凡被称为死囚的,肯定有钱,有钱是杀人的资本。

比如大户人家的子女,爱弄风月,历来风月是杀人的第一由头;再比如绿林好汉,打家劫舍谋财害命,钱肯定是不会缺的;还比如贪官,愿意花钱买命,当然在买不到命的时候,更愿意花钱买个痛快……

要砍掉这些人的脑袋,怎会清贫呢?

04

后来老鄂意识到,他错了,因为他误解了那个二八定律。

死囚基本都是穷鬼,大多比他还穷。

比如眼前的这位少女,就是个穷人。穷就穷吧,天下穷人何其多;可她偏巧有出众的姿色,这就不普遍了。穷加上有姿色,就多了一分被砍头的风险,就让“竟然”成了“果然”,“偶然”成了“必然”。

窦娥若是个丑陋不堪的女人,就不会有《窦娥冤》了。

不过这些穷人出身的死囚家属还是极尽所能地筹来一些钱给老鄂,不论多寡,老鄂都照单全收——这是对他被误导入行唯一的补偿,他没那么高尚。高尚是生存的最大障碍。况且他不能破了行业的潜规则,不然同行们就要挤兑他。

但他有底线,与其他同行还是有所区别的。

无论死囚的家属给了他多少钱,哪怕一分都没给,他都一视同仁,手起刀落,人头落地,绝不拖泥带水,切口也齐整,便于家属缝合。这点连师傅都佩服他,并以他为榜样来教育其他的徒弟——杀人是没错的,不认真杀人就是罪恶了。

徒弟们则说,老鄂技术好,我们不及他,并不代表他比我们的品质高。

其实徒弟们另有盘算。

即使是刽子手,也总以为杀人是有损阴德的,所以还是尽量少杀为妙。而且,砍够了九十九颗脑袋就得退休,就没有了底薪的保障,所以最好能一辈子刚好砍够九十九颗脑袋;越砍得好,就越出名,越出名就越砍的多,就像老鄂,三十五六岁就要面临退休,还没退休工资,晚景堪忧。

刽子手的身份一旦公开,再想谋份差事是极难的,谁愿意雇佣一个双手沾满血腥的杀人狂魔呢?说不准哪天不开心了,随手一个动作就把老板开了瓢。退一万步讲,就算有老板愿意雇他,同事们哪个愿意和他相处呢?恐怕看着他连饭都吃不下去。

那么做份小买卖吧,可是有人光顾吗?谁知道他卖的包子是不是用人肉做馅儿的?谁知道他卖的鲜红的布匹是不是用人血染出来的?谁知道他卖的妇女头上的小玩意儿是不是用人骨头雕琢的?肯定也是不行的。

所以说,刽子手是终身的职业。

既有数量限制,又要做到终身,这才是真正的技术活。

即使老鄂杀的人多,但未必挣得就多。他们的坏名声在外,官府不愿意用,家属更恐惧,一般只有在同时要处决几个死囚时才肯让他们出手,但杀一个顶老鄂杀十个。坏名声提高了他们的单价,钱给得不到位,让你求生不得欲死不能——刽子手的权威是没人敢挑战的。

若说老鄂把杀人当成了艺术,他们则把杀人当成了哲学

05

今天要斩首的这位少女,老鄂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刚满十六岁。

十六岁那年,老鄂刚拜入师门,学习杀人的技术;学了整整十年,他二十六岁,正式入职,开始杀人;杀了又整整十年,就在今天,他即将凑够九十九颗人头,然后光荣退休,或可说黯然离职——她成了他职业的终结者。

所以他想杀得完美,她也想死得完美。

就在昨天,她的父亲来找过他,给他放下一个钱袋——拿钱袋的人往往都是穷人,就像现在拿钱包的人往往是穷人一样,有钱人都是刷卡、支付宝、微信等各种无现金支付——钱袋里的钱并不多,他当然不会计较,但也不会拒绝。

他恳求老鄂杀他女儿时要手下留情,或者说坚决不要留情,要快、稳、准、狠,只须一刀,连骨带肉齐齐切断,最好不要把皮肉割出豁牙,那样缝合起来就不好看了,就像从前他干过的那些漂亮活儿一样,在她女儿最放松最安祥的时候猛然出手。

老鄂答应了他。

当然,这并不容易办到。

首先要力气,老鄂是没问题的;其实要技巧,想让她猝不及防,就不能提前摸她的脖子。不摸脖子就不好找准骨缝,找不准骨缝就难以切得齐整。倘若刚好切在骨缝的旁边,即使把骨头切断,但那一点点骨头就会被切的力量带出来,脱离了身体,这样就不是全尸了。关键是不太美观;还有一点是,刀要锋利。刽子手的刀是从来不磨的,不磨就不锋利。

但老鄂确信自己能做到。

少女的父亲最后千恩万谢地走了,他相信老鄂的技艺和人品,所以走的时候长舒了一口气,步履轻快,仿佛终于了却了一桩心愿似的。

老鄂却并不轻松,他甚至产生了犹豫,这位少女该不该杀?这是一个可怕的信号,是他的职业生涯中从未有过的念头。

我们上面说过,该不该杀,不是一个刽子手想的问题。那么,换个问法,她该不该由他来杀?刽子手不是只有他一个,想杀她的人很多,毕竟死囚很稀有。

他只须买付泻药,到时请个假就能躲过,这不难。

问题是,如果他不出手的话,那么她就会死得更痛苦。

他掂掂钱袋的分量,最多算一分吧——把她交给别人,她最多只能享受一分痛快,而要承受九分痛苦。她才十六岁,还是个孩子。尽管还未谋面,他已觉出她一定是个娇俏可爱的小姑娘。

他走到内屋,把那把鬼头刀拿了出来。

06

老鄂曾问师傅,为什么刽子手的刀不能磨呢?

师傅说,我们的刀上附着无数冤魂,磨刀会给我们带来无尽的厄运。

所以刽子手们又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哪怕刀再钝,即使砍出缺口,也不能磨,不能修补。他们宁愿相信杀人者是刀,而不是自己。如果他们把刀磨锋利了,就相当于帮着刀去杀人,就会加深自己的罪孽,会万劫不复的。

同是杀人,刽子手和杀手与刺客大不相同。

杀手与刺客可以选择杀的对象,倘若他们认为那人不该杀,他们可以不接这个活儿。况且,能被人花钱雇佣杀手与刺客去杀的人,最起码在某一方面是该死的。而刽子手们要杀的,往往都是些受尽欺凌,最后又惨遭横死的无辜百姓——越是境遇凄惨之人,越有可能成为刽子手的刀下冤魂——他们没有选择对象的权利。

老鄂从业十年,从未杀过一个贪官,一个恶霸,倒是行侠仗义的绿林老汉杀过不少。

这成了老鄂的一桩心病。

杀完第九十八人,老鄂想,这最后一人,一定要杀个大奸大恶之人,以使他的职业生涯完美收官,然而没想到却要杀个手无敷鸡之力的娇俏少女。

昨天,少女的父亲来时,说了她的身世。

十六年前的一个清晨,她父亲挑着担子出门,准备去做生意,在门口的一个竹筐里发现了还未满月的她。他只是个小商贩,起早贪黑地辛苦经营,维持生计已是不易,本不想再添一张吃饭的嘴。若是个男孩还好,养活成人能做些活计,等他百年之时也有个送终的人,可是女孩有什么用呢?早晚是别人家的人,还要倒贴一份嫁妆,着实不划算。

所以他当时决定把她移到别人家的门口,继续做他的生意去。

就在他动手搬动竹筐的时候,他看到她的小手在不停地挥舞,手里攥着一方丝绢,隐约似有字迹。

他好奇,就把那方丝绢拿来看,见上面写着她的生辰八字,还有两行小字:其父为侠,被官府枭首,其母殉情,唯留一女,望好心之士收容,不胜感激。无以为报,奉碧玉一枚以资养育所用,叩首拜谢!

他果然在竹筐底部翻出一块绿璧。倒不是贪图钱财,他只是有感于她生身父母的忠义,思虑再三,于是就收养了她,谁成想刚养成人,便要做鬼。

十六年前,老鄂还不是个刽子手,所以她的生身父亲肯定不是被他所杀。但他这些年确实杀过不少侠客,现在又要亲手杀掉一个侠客的后代,着实不忍,尽管他有若干能说服自己的理由,尽管她的父亲也希望由他来行刑。

这是轮回,还是报应?

老鄂拿出那把鬼头刀,双手举着,刀刃向着自己,不知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

07

刽子手没有眼泪,但老鄂还是哭了。

那把鬼头刀已是锈迹斑斑,混合着暗红的血痕,刃口处有个鸽子蛋大的缺口——那是砍一个好汉时留下的。那个好汉跪得笔直(双腿被穿了铁钎,否则连跪都不跪),誓死不低头,老鄂就不能精确地找到他颈后的骨缝。但老鄂还是漂亮地一刀解决了,没让他承受痛苦,落地后的人头还大喊了一声:爽!只是刀刃砍在骨头上,崩出这么一个缺口。

缺口不能补,也没有铁匠愿意补。

刽子手的刀,砍完人连血都不擦就直接扔在墙角,再不去管它,直到下次砍人时才拿出。刽子手们认为,刀刃上沾不沾血,沾多少血,都是天意,非人力所能主宰。所以,不磨刃,不擦血,不补缺,是对天意的敬畏。

但老鄂还是决定要磨刀了。

他到街上买了一块磨石,摆在当地,又端来一盆清水,先把磨石洗得干干净净,接着便开始磨刀,这是他第一次磨刀。磨刀时需要淋水,因为摩擦生热会把刀刃烧卷;即使烧不卷,也会烧坏,硬度就会降低,杀人就不能那么行云流水了。

刀、石、水,以及刀面上的淤血,就混合成一股一股像血一样暗红色的泥浆。

泥浆很快铺满了地,整个空间就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刽子手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癖好,就是爱闻血腥的味道,他们甚至对血有种依赖,就像烟民对烟的依赖一样,已经有了瘾。而这种血腥味被摄入到他们的体内,就会产生一种类似吸烟后的兴奋感,就有了杀人的冲动。

这种冲动让老鄂不再纠结,一切的善恶忠奸,一切的正义邪恶,都统统抛到了九宵云外。

师傅说过,要想做个刽子手,就要爱上杀人——这是一个刽子手的自我修养——杀人和医者一样,都是为了解除人的痛苦,只是方式不同,方向相反而已,却殊途同归。

磨完刀之后,老鄂就去了藏娇楼。

藏娇楼是妓院。一个刽子手,无论再怎么正经,妓院是必去的地方,甚至像操作规程一样必须遵守,至少在杀人前夕和杀人后的当晚必须要去,否则就会被同行认为不祥。即使你没这个功能,也要去妓院空走两遭——晦气就留在了那里。

师傅说,杀人前玩过女人,就会百鬼不侵;杀完人去玩女人,就会消灾免难。

这只是刽子手们自欺欺人罢了,其实杀人前夕去找女人,不过是想给自己增加点邪恶之气,免得砍头时下不了手;杀完人后再找女人,不过是想通过肉体的欢娱来消減精神上的罪恶感,或许是对自己的一种犒劳

所以说,一个不肯去妓院的刽子手不是个好刽子手,和一个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是同样的道理。

08

去了藏娇楼,可以做,但不能爱,是大忌。

所以最好是,每去一次藏娇楼,就换一位姑娘,以免日久生情。

但老鄂却不这样,他总是找同一位姑娘,这么多年从未换过。

老鄂在学徒的时候,师傅就带他去过藏娇楼。老鄂的处男之身就是在那里破的,大概是由于青春年少,老鄂当时爱上了一个叫小娇的姑娘,小娇也爱上了她,要死要活的。师傅强烈反对,从此不许他再去藏娇楼。

直到他正式出师,接了活儿,他才又去了那里。

小娇还在,她就成了老鄂的情人。

那年师傅过世,没人再管他。小娇的年龄慢慢大了,少有客人问津,老鸨就不让她再接客,让她打杂。只有当老鄂来时,她才又变成了一位姑娘。老鄂每次杀完人,就要把被杀之人的故事讲给小娇听。他口拙舌笨,讲得不好,但她仍愿意听。

现在,老鄂又进了小娇的闺房。

小娇依然很美,而且多才多艺,为他弹琴,唱曲,读诗,诵词,他不懂,却认真地听着。一直以来都如此,这是她的职业,应当受到尊重,就像他的职业应当受到尊重一样。然后他们做爱,认真地做,温柔地做,深入地做,最后,他射的同时,她高潮了,高潮得很彻底,满脸的陶醉和爱意。

明天就是第九十九个了!老鄂说。

嗯。小娇点了点头,目光中放射出两道奇异的神采。

明天以后,老鄂就是个正常人了,就可以成家了。这么多年,他之所以认真地去杀人,更重要的原因是想尽快杀够九十九人,尽快结束这种非人非鬼的生活。他要把所有的积蓄拿出来为小娇赎身,然后到一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开始新生活。

想起来,都让人激动不已呢!

次日早晨,老鄂吻别了小娇,回到了住处。

他回来是取鬼头刀的。

一顶轿子停在老鄂家门前的胡同里,轿帘挑开,走下一个人,是伊家的二公子,简称伊二。

伊二随他回到屋里,命随从打开一个盒子,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八个十两重的银元宝,崭新的库银,成色十分诱人。他把这些银元宝都交给了老鄂,条件是:在今天处决犯人时,不能一刀毙命,让她充分承受痛苦,超过五刀不死,另有重赏。

老鄂犹豫了一下,就收了。

这些钱,正好用来给小娇赎身。

09

伊家是当地的富户,朝中有人,后台硬实,就是一般的官员都得忌惮他家三分,所以伊家人就是当地的皇帝,谁也不敢正目视之,轻则鞭打,重则砍杀——伊家人的刀可比刽子手的鬼头刀霸道得多。

几年前,有个姑娘被伊家两位公子抢去,轮流施暴致死,地方官不敢做主,只判了个脊杖四十就早早结案。姑娘的父母咽不下这口气,辗转反侧告到京城,皇帝派下钦差来,但被伊家人几句怼了回去。

伊家的祖上,那可是开国功臣啊!

钦差临走时说,有人告御状,皇上很难做,府上以后好自为之吧。

伊家人以后就更加无法无天了,倒确实再没人告过御状,都被半路截杀了。以前杀人时尚有顾虑,毕竟国法难容;现在仿佛得到了默许,只要没人告御状就万事大吉。伊家人很会为君分忧,这点做得很好。

两个月前,伊家两位公子当街上调戏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岂料少女十分刚烈,在伊二亲吻她的嘴时,她咬伤了她的舌头。伊二大怒,抽出腰刀就砍向少女。伊大却觉得如此一位娇俏的人儿,就这样死了未免可惜,于是上前阻拦,结果伊二没刹住,就把伊大给误杀了。

于是就到了衙门。

有个别围观者作证,是伊二砍死伊大的,多数人则表示不曾看到,或说是少女杀死伊大的。官儿没敢决断,说了声择日再审,便匆匆退堂了。

当晚,那几个说伊二杀死伊大的围观者都莫名暴毙了。

次日再审,就没人敢说实情了,反而突然冒出数个自称是围观者的人,一口咬定是少女杀死了伊大。伊二过来夺刀,她还咬伤了他的舌头,最后围观者一齐出手,才制止了少女继续行凶。官儿因此赏了围观者一些银两,并授与他们“见义勇为”的荣誉称号。

少女声呼冤枉,拒不认罪,但折腾了两个月后,她还是屈服了。

供书上写着十六个字:见财起意,以色诱之;诱之不成,以刀杀之。然后官儿在上面写个大大的“斩”字,这案就算结了。

定在今日行刑,刽子手是老鄂。

老鄂将伊二送来的银两藏进柜子里,就扛着鬼头刀出了门。

他当然不会听从伊二的命令去惨无人道地折磨那位可怜的少女,他该怎么杀还怎么杀。他确信伊二不敢把他怎么样。刽子手是个神奇的存在,半人半鬼,半神半魔,满身煞气,只有他们杀人,从没有人杀他们。

10

日规已指向午时一刻,太阳骤然暴烈了起来,晒得人们昏昏欲睡。

老鄂面无表情地站在少女的一侧,心里不由一阵剧烈地绞痛。他杀过那么多无辜的人,唯独今天有了罪恶的感觉。他想放下刀逃跑,但她又舍不得把她扔给别人,那更是一种罪恶。忽然之间,他觉得他和她之间有了某种无法撇清的情感。

她很像小娇,越看越像,杀她,何异于杀自己深爱的女人?

但他别无选择,他只希望发生一些意外的事情,比如有人劫法场,比如有人骑马奔来高喊“刀下留人”——这样的事,经前都曾有过。

劫法场的事,老鄂经历过一回。

那是个绿林好汉,老鄂很敬佩他,所以当忽然冲出一群蒙面人时,老鄂自觉地退开到一边。其实那时监斩官已经下令,他已将他颈后的斩标抽走,那些蒙面人的武功似乎并不怎么高强,和官兵乱战在一处,迟迟攻不到断头台上。老鄂有足够的时间砍掉犯人的头,但他没有。

最终,那人被成功劫走,不过他们死了两人。

两条命换了一条命,但账不是这么算的。

“刀下留人”的事,老鄂见过的就多了。

后来老鄂得出了一条经验,但凡有钱或有权的,或和钱权相关的,基本都能得到“刀下留人”的待遇。而那些穷苦的百姓,即使家人早已到京城告御状去了,也最终等不来一句“刀下留人”。

比如去年执行伊二的死刑时,老鄂就根本没当回事,知道肯定会有变化。

这地方曾经来过一任铁面无私的好官,做过几件大快人心的好事,比如将伊大投入大牢,将伊二绑上刑场,可惜没杀成。刚过午时,就被上面来的几个官员给“刀下留人”了,而且好官因涉嫌滥用职权被当场摘了乌纱帽,戴了枷锁,押上了囚车。

以后人们就不指望好官了,好官的下场往往比老百姓都惨。

日规的指针又前进了一格。

少女开始害怕起来,浑身发着抖,眼里流着泪,脸色惨白,不住地摇着头,口中念念有词,听不太分明,其状十分可怜。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弱小女子,平时连踩死一只蚂蚁都要心疼半天,此时却要被砍头了。

生命可贵,谁能做到视死如归?

老鄂望望黑压压的人群外面,远处似乎有几个人走来,不过不是来劫法场的,也不是来喊“刀下留人”的,是监斩官。

他们怎会失言呢?老鄂不由焦急起来。

11

早晨,老鄂扛着鬼头刀出了家门,走了一段路,忽然又返了回来。他把刀放下,把所有的钱和宝贝都收拾起来——包括他自己这么多年的积蓄和伊二刚送来银两——装进一个褡裢里,搭在肩上又匆匆地走了。

他要去见一个人。

这个人名叫铁三,据说专做杀人放火的勾当,只要给钱,他什么都干。他有一帮兄弟,个个精通武艺,都是些杀人不见血的主儿。

老鄂要雇佣他们,一个刽子手要雇佣一帮杀手,听起来真是一件奇葩的事,但老鄂就是这么决定的——他想让铁三带着一帮兄弟去劫法场!

然而铁三嫌钱少,不同意。

开玩笑吧?铁三说,就拿这么点钱让兄弟们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一个死囚犯?哥们儿,你要搞清楚,这可是从官兵手里抢人,不是闹着玩的!抢下人还得把她安全护送出去,这点钱,你说够吗?如果不慎折几个兄弟,连丧葬费都出不起!再说,就算侥幸成功,官府又岂能善罢甘休?——我们犯不着卖这个命!

老鄂无奈,只得走了。

铁三却又叫住了他,你是个刽子手?

老鄂说,是,杀完今天这个犯人,我就退休了。

铁三似乎来了兴趣,沉吟道,你的这点钱杀个普通百姓倒是足够了,但要劫法场救人,确实不值。不过既然你是个刽子手,那把刀应是十分值钱的。你若肯将这把刀让给我,我倒是可以考虑帮你这个忙。

刽子手的鬼头刀,有人嫌弃,也有人爱,尤其是像铁三这样干杀人行当的人,更是视其为珍宝。他们认为,刽子手的刀附着无数厉鬼冤魂,积霸气、戾气、阴气、怨气、煞气、邪气于一身,已是通灵之物,所以许多人买它做镇宅之宝,具有百鬼莫侵,神魔不近之效。杀的人越多,刀越值钱,但要杀了超过百人,刀就震不住那些冤魂了,就成了凶物。

刽子手退休后,往往就把刀卖了,得些钱用来养老。

当然要买鬼头刀,必须要从知打底的刽子手的手里买,否则买上假货就得不偿失了。

老鄂是当地最出名的刽子手,他的鬼头刀,以后必将是人们竞相争抢的宝贝,老鄂深知这点。他未作思索,就说,钱我先放下,刀今天还有用,暂不能交出。你们救人后,我用刀来换,一手交刀,一手交人。

好!铁三爽快地答应了,一言为定!

老鄂把褡裢放下,就走了。他回家取了刀,直奔刑场。

12

可是马上就到午时三刻了,铁三的人怎么还未出现?

老鄂隐约有些不祥的预感。

正在议论纷纷的人群突然静止了,有人说,监斩官到了!

监斩官和几个幕僚分开人群,走过来坐在香案后,展开案卷当场宣读完,又问跪在那里的少女,兀那女犯,即刻便要对你行刑,你还有何话说?

少女哭道,大人,民女着实冤枉啊!

放肆!监斩官猛拍一下香案,厉声喝道,此案经由公堂审结,你也画押认罪,何冤之有?你若尚有未了之事,可说出来,本官尽力操持;若再纠结案由,即刻行刑!

少女不敢喊冤了,失魂落魄地思索片刻,说,大人,民女只请:行刑之时,一侧悬挂三尺白练,若民女无冤,则血归泥土;若民女确实有冤,则血染白练。只此一事,再无他求!

老鄂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剧烈地疼痛起来,这个小女孩太天真了,以为戏剧里说的便是真的,可知天若有眼,怎会如此不分黑白?他望望头顶的骄阳,如火般直灼他的眼睛,然后又把目光投向人群外的长街,安静如常,一片死寂。

他不得不承认,铁三骗了他!

监斩官哈哈笑道,你是想效仿窦娥血溅飞雪以证清白,本官成全你,让你死个明白,让天下人看个明白!

不多时,有人取来白练,悬挂在少女旁边的一根柱子上,日规的指针刚好指向午时三刻。

行刑!监斩官大喝一声,将令牌抛在了少女的面前。

老鄂的身体有些颤抖,摇摇欲倒,仿佛中暑了似的。他茫然地走到少女身边,抽掉她的斩标,轻声说,孩子,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但我职责在身,由不得我,你将你的生辰八字告诉我,每年你的生日和忌日,我都会祭拜。

少女闭着双目,沉默许久,含糊地说,己亥,戊辰,癸巳,壬戌。

老鄂虽然不懂这些,但还是努力记在了心里。他看看少女的后颈,有颗黄豆大小的苦情痣,而骨缝正好就在苦情症的中间,这倒容易辨认。他想着她父亲交代他的那些话,要趁她毫无防备之时,最安祥之时动手。

老鄂,为何还不动手?监斩官开始催促。

老鄂在想着一件事,想如何才能让少女的血飞溅到白练上——她的最后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若能帮她实现,他就欣慰了。

快动手!监斩官嚷道,抬头望望太阳,显然他急着要回家避暑。

13

老鄂回家放了刀,洗了手和脸,换了衣服,就奔藏娇楼去了。

他和小娇疯狂地做爱,一言不发,全力冲撞,带着兽性的野蛮和魔鬼的残暴。她被他撕裂了,钻心地疼痛,但她忍着。她知道,他只有这样,把蹂躏、虐待、折磨当成一种快感,杀人也就成了一种快感,他的精神才不会崩溃。

终于,他发出一声嚎叫,结束了对她的摧残。

好了,一切都结束了,以后再没有血腥,再没有屠杀了。

但是他现在身无分文,不能赎她。她很理解他,甚至感动,为救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女孩,他竟然舍弃了全部家财,这个男人,值得依靠。尽管他被骗了,但不能责怪他的鲁莽,他做得对,否则会一辈子心不安。

小娇说,刚才我听到外面的客人们议论,那个女孩被砍下头时,鲜血真的都飞溅到了白练上,而且身体一直立着没有倒,是这样吗?

老鄂轻点了一下头。

在外人看来,确实是这样的,所以大家都传言那个少女确有冤情,当时连监斩官都吓得面如土色,跌跌撞撞地离开了法场。与《窦娥冤》里不同的是,并没有六月飞雪,阳光如炭火似的炙烤着大地,围观群众的心里都是沉重的,他们想,今年必是个灾年。

少女的父母直到行刑结束才跑了过来,他们大概是在某个地方躲着,不忍亲眼看到自己女儿身首异处的惨状。他们一个抱着没头的身子,一个抱着没身子的头,哭得死去活来,鲜血把他们糊成两个血人。

这一切,并非天意,是出于老鄂高超的杀人技艺。

他出刀迅速,保证少女的身体未倒,喷出的鲜血就没有流到地上,他用宽大的刀面兜起鲜血,顺手一扬,飞溅到悬挂在上方的白练上。他以电光火石般的速度,出神入化的刀法,完成了血染白练的奇迹。当然血不可能一滴不洒地都溅到白练上,但在外人看来,足以触目惊心了。

人们看到的都是假象,老天并没有开眼。

这些,他没告诉她,这是那个小女孩的梦想,全世界的人都应该为她守护。

他忽然问,己亥,戊辰,癸巳,壬戌是什么日子?

小娇忽然浑身一震,你,你哪来的这个生辰八字?

老鄂说,是那个女孩的。我答应她,每年她的生日和忌日,都去祭拜她。

小娇瞬间就像雷击了一般,呆在那里像死了似的,半晌才喃喃地说,你杀了我们的女儿,你亲手杀了我们的女儿,我们的亲生女儿,后颈有苦情痣,不过奈何桥,不喝孟婆汤,跳进忘川河为了还前世的债,跑不了,真跑不了……

14

十六年前,老鄂二十岁。

那时,他还在学徒,跟着师傅来到藏娇楼,从此便和小娇相爱了。

后来,师傅不让他再去藏娇楼,而此时小娇已经怀孕了,但没告诉他。孩子出生后,在老鸨的建议下,她把孩子装进竹筐里,在一个黎明偷偷地把竹筐放在某户人家的大门口,并杜撰了那段侠客枭首侠女殉情的故事,以此感动看到孩子的人;又担心人家嫌弃,她又将所有的积蓄换成一块绿璧,压在竹筐底。

五年后,老鄂正式成为一名刽子手,他来藏娇楼找到了小娇。小娇担心他的职业影响孩子的前途,就一直没告诉他实情,怕他把孩子找回来。她不敢确定孩子是否被人收养了,或许沦为乞丐,或许早已饿死,为了自己能尽快遗忘,她便从不提起。

没想到,终究还是没躲开。

他,杀了一辈子的人,最后亲手杀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这就是结果,报应果然不爽。

老鄂像大醉了似的,摇摇晃晃地回到住处,拿起了那把鬼头刀,他要用这把刀杀第一百个人,这个人就是他自己。

脚步声响,一群人进了他的房间,带头的是伊二,还有一些小混混,其中还有铁三——那个骗了老鄂所有家财却没为老鄂办事的黑帮头目。众人一进门,便哗啦一下散开,把老鄂围在中间,似乎怕他逃跑。

伊二说,你答应我的事没给办,我要拿回我的八十两银子!

铁三说,你告诉我的时辰有误,以致我们去时行刑已结束,所以鬼头刀我还是要拿走的!

两人的口气不容置疑。

老鄂木然地看着这帮人,忽然目光中透出两道凌厉的冷光。

众人后退两步,伊二却走上前来,冷笑道,你已经杀了九十九人,现在不是刽子手了,神不佑你,没人再会怕你!你胆敢再杀一人,天诛地灭!

九十九,九十九……老鄂喃喃自语道,忽然手腕一紧,宽面的鬼头刀带着一道血光凌空劈下,一百!话音未落,伊二的人头已滚到地上。众地一见,惊呼一声,蜂拥逃窜,可是门口狭小,众人争先恐后,就都堵在了门口。

一百零一!老鄂抢上前去,铁三正欲抽刀格挡,鬼头刀已斩向他的脖颈,躲闪不及,齐齐地切下。

一百零二!一百零三!老鄂杀掉近处的人,又跑到街上追杀逃掉的那几个。

所有被砍杀的人,脖颈皆齐齐切断,没有一点参差。

旁边的小贩不由赞道:这活儿干得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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