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失落的村庄(四) ——酒席,由互助文化向敛财工具的演变之
那时候,有人家摆酒席,往往是因为遇到了事。可能是红事,也可能是白事。而不管红事,还是白事,在那个时候,都不一定是好事。
因为,一旦需要摆酒席,这就会让不少家庭,接连数月,愁眉不展。看过《平凡的世界》的朋友,大概都知道,书中有这么一个细节:孙少安要娶媳妇,这是红事,理应值得高兴。
这,却让老爹孙玉厚,愁得夜夜难眠,没钱,没粮,没窑洞做婚房。正如现今,没钱,没房, 在城市的夹缝中求生的单身男女一样,想结婚,但,一想到结婚,一想到房,往往惶恐不已,焦虑不安,却又深感无奈。
而对于白事,那时候,对村民们来说,绝对是个大事,因为,那时,火葬还没兴起,而土葬,还保留了埋葬一口厚厚的棺材的传统。大概,棺材,会在地下陪伴一个人走完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程,直至腐烂。所以,为逝去的人,准备一口好棺材,是活着的人,对他们,最大的缅怀。
而最好的棺材,往往用的也是最好的木材,也是最重的木材,这样,就需要很多人抬棺。而抬棺,是极为有讲究的。看过张艺谋导演的《我的父亲母亲》,其中,有一个情节:那位为乡村教育奔走一生的教师,出远门为学校建设寻找资金,不幸,在途中去世。而其妻子,也就是电影中我的母亲这一角色,要求通过抬棺的方式,将这位老师的棺材请回来。
而整个抬棺的路程,哪怕上百里,棺材也是不能着地的。同样,我的村庄里,抬棺也是必须这样的。由此,可知,白事,需要的帮忙的人手,就很多。
而红事,也同样需要邻里的帮助。那时候,尽管,结婚,已经没有抬花轿的传统,但,搬运各种家具,迎亲队伍,接待客人,也会异常忙碌。就算如今,结婚,对于每个人来说,绝对是头等大事,马虎不得。同样,现今,迎亲队伍,车队,婚礼主持,伴郎伴娘,也是一个浩浩汤汤的队伍。
那个时候,交通尤其不便,而据我能回忆起,多家娶媳妇那天,天公都不作美,天上下着瓢泼大雨,地上一片稀烂泥沼,这样,如果没有乡邻的倾力帮助,恐怕谁家都无法单独完成这项工程。
更为重要的是,从大集体生产,到包产到户,也才十来年时间,大多数家庭,还很贫穷,而像孙少安那样落魄的家庭,满村都是,这就决定了,孙玉厚们的难处,只有全村合力帮助才能够解决。
首先,酒席,需要粮食,而普通人家,日子过的烂包的,供自己一家子吃,都往往会青黄不接。根本没有余粮操办酒席。所以,借粮、借钱,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出路。
当然,也有日子稍微宽裕一点的极少数人家,不缺钱,不缺粮,但是,也需要邻里帮忙,涮碗,烧火,做饭,传菜,招待客人,收取礼金,都需要人。
另外,大概人都有一种病,和左邻右舍一比,日子过的稍微好点,就有一种天生的骄傲,带有这种骄傲的人,在红白喜事的场合,往往好大喜功,讲究排场,那么,人气必须要旺,否则,会沦为村庄经济情况不如自己的人家的笑话。就算普通人家,在办酒席时,也是不愿看见来客稀松,门可罗雀。
这大概,和现在的招聘会现场一样,某个公司,若来询者,稀少零落,而隔壁家人气爆棚,那这家公司的招聘人员,大概也会倍感失了面子,此时,难免有雇点人来冒充应聘者的冲动。
那个时候,村中的红事,一年下来,并不多,所以,不论大人小孩,都把酒席当成节气来过。礼尚往来,在酒席中,最能够体现,这不得不归功于中国数千年的礼数教化。酒席,在那个时候,办得其乐融融,还是因为,那个时候,村庄里,还有着浓浓的人情味。
这种人情味,是纯粹的,无杂的,不受名利之心玷污的,村里的人们,除了时刻关注:东家长西家短,寂寞蒜皮的事外,需要关注的,就是别人家的困难。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力,施以援手。尽管,如今,这种人情味变得淡了,但是,在必要的时候,村民们,还是乐意帮助有困难的人家。而不是,像我在城市里感到的,就算死在城市的马路边,也大概没有人过问。
我常常怀念,村中的酒席,这种基于人情和家族文化的现象,反过来,也会增进村民之间的人情味,强化家族文化,这大概,和现代公司的团建活动一样。
团建,是基于团队之间的信任,开始的目和开展的结果,也是为了增强这种信任。不过,每次参见完团建,我心里总是感觉,空落落的,没有感情地互动和一起嗨,有时候,也是根据脚本的需要,和成人片一样,是表演出来的。而回到办公室,勾心斗角的角逐,或多或少,会抹掉团建时的快感。
而今,那个时候,可以当成节气来过的酒席,也让人唯恐避之不及,酒席,成了一个泛滥的名词,也成了变味了的动词,村民们,相互往来,已经越来越少,村庄的部落文化,家族文化,整在解体。人与人之间的人人情味,渐渐稀释,以前,这种人情味,似一杯浓咖啡,现在,淡淡的,如一升白开水中,加了1g糖。
而靠着最后的1g糖,有拉得下脸面的人家,巧立各种名目,频繁地摆酒席,过去,吃酒席,是一件快乐的事情,现今,让人越来越难以勉强。
过去,村里办酒席,如果宴请到你,说明你们之间的交情,一直没有断过,你们之间的往来,也是常事。而今,村里人们之间,往来越来越不紧密。而忽然有一天,你的微信中,有陌生好友,主动要添加你为好友,那有可能是,你有机会收到他发出的吃酒席的邀请。大概,不少村民,和我有一样的疑惑:为什么平时想不起自己的朋友,而只有等到等到办酒席那天?
也不知,从何时起,村中的酒席,开始外包。做菜,外包;司仪,外包;主持酒席的“管家“,外包。甚至,如今,大多数人家,根本不在村中办酒席。在城里的饭店,订上几十桌,两小时时间,招待完客人,剩下的,就是数收到的礼金,以及,计算除去成本,此次办酒席,赚到了多少钱。
有好几次,从城里吃了酒席回来的路上,远远地望着,错落有致的村庄,雨雾缭绕,那片熟悉的田野上,空荡荡的,没有了欢快的唢呐声,没有了震天的鞭炮声,也没有了妇女们切着菜和男人们调笑的声音。一切,变得陌生,变得寂静。
而那天,村里,确实有人家在办酒席。只不过,酒席,曾经作为村里互助文化的象征,如今,已在不知不觉中,演变为敛财的工具,而利用的,是那最后一点残存的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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