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宝》3

2020-10-26  本文已影响0人  Mimosa雅禧

“幸福?你认为养儿育女,为牛为马,到最后白头偕老是幸福?各人的标准不一样。到我老的时候,我会坐在家中熨钞票数珠宝,我可不后悔。”

    “真的不后悔?”勖问我,“还是嘴硬?”

    “像我这种人?我不懂得后悔。即使今夜我巴不得死掉,明天一早我又起来了,勖先生,我的生命力坚强。”

    我的手摸着红宝石项链。这么拇指大的红宝石,一块戒面要多少钱。世上有几个女人可以挂这种项链。天下岂有十全十美的事,我当然要有点儿牺牲。

    况且最主要的是,后悔已经太迟了,我长长地叹一口气。

    勖存姿陪我住了一段时间,直到聪憩来到。

    我不得不以女主人的姿态出现,因为根本没人主持大局 ,她住足一个星期,仿佛只是为了陪她父亲而来,毫无其他目的。

她坐下来,缓缓地说:“喜宝,这些日子,真亏得你了,也只有你可以使勖先生笑一笑。”

    连她都叫父亲“勖先生”。勖存姿做人的乐趣由此可知。

    我唯一的希望便是有个人好好地爱我,爱,许多许多,溺毙我。

勖存姿不能满足我,我们之间始终是一种买卖,他再喜欢我也不过是如此。

    “勖夫人根本只是勖先生的生育机器而已。”

    “我……我更不算什么。”我说。

    “你可以帮我。现在只有你。”她紧握我的手。

    “可是乳癌治愈的机会是很高的,你——”我一个安慰的字也想不出来,只觉得唇燥舌焦。勖存姿的伤天害理事是一定有的,但是报应在他子女身上,

    聪憩说:“你叫我跟谁说去?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母亲又不是我的生母,父亲忙得喘气的机会都没有。”

    “钱有什么用?”她哑然失笑,“钱对于穷人来说很有用。至于我,我宁愿拥有健康,跟方家凯离婚,带着孩子远走高飞。”

    “两只手赚回来的钱是苦涩的,永生永世不能翻身,成年累月地看别人的面色,你没穷过,你不知道,”我悲愤地说,

  “我何尝不是想过又想,但是我情愿跟着勖先生,反正我已经习惯侍候他,何苦出去侍候一整个社会上不相干的人。我一生人当中,还是现在的日子最好过。”

    陪聪憩去看医生,勖存姿并没有怀疑,他以为我们约好了上街购物喝茶。

    聪憩的每一个动作都透着温柔,连脱一件大衣都是文雅的。然而听她的语气,她的丈夫并不欣赏她,岂止不欣赏,如今她病在这里,丈夫也没有在她身边。

    她说道:“右乳需要全部割除,明早你来看我,告诉父亲,我上巴黎去了。”

    “勖先生是一个很精明的人。”我说。

    “但是你从来不对他撒谎,你的坦白常使他震惊,他再也想不到你会在这种小事上瞒他。”

勖存姿对着火炉在沉思,已自轮椅上起来了,他问:“你到医院去做什么?不是送聪憩到机场吗?”他又查到了。

    “去看一个医生,我爱上住院医生。”我笑说。

    我蹲在他身边,“你怎么老待在伦敦?”

    “我才住了三个礼拜。”

    “以前三小时你就走了。”

    “以前我要做生意。”他说。

    我听得出其中弦外之音,很害怕。“现在呢?你难道想说现在已经结束了生意?”

    “大部分。”

    “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我说,“勖存姿不做生意?商界其他的人会怎么想?”

    “我老了,要好好休息一下。”他说,“我要检讨,是为了什么,我的孩子都离我而去,我什么都给他们,我也爱他们,就是时间少一点儿,可是时间……”

    “勖先生,我早先跟你说过,你把所有活生生的人当作一份财产,我们不能呼吸,我们没有自由,我们不快乐。”

    “事实上,”他说下去,“事实上如果你现在要走,我会让你走。”他眼睛看着远处。

    自由?他给我自由?我可以走?但是我并不想走,我恨他的时候有,爱他的时候也有,但我不想走。

    我说:“我并不想走,我无处可去。”

    他忽然感动了,“喜宝——”他顿一顿,“你跟我到老?”

    “那也并不是很坏的生涯,”我强笑,“能够跟你一辈子也算福气。”

    “你怎么知道没处可去?你不趁年轻的时候出去看看,总要后悔的。”

    我斩钉截铁地说:“外面没有什么好看的!外面都是牛鬼蛇神!”

    “好,喜宝。好。”他握住我

聪憩的哭声像一只受重伤的小狗,断人心肠。我不能帮她,连她父亲的财势也帮不了她,她失去丈夫的欢心,又失去健康,啊金钱诚然有买不到的东西。

    三日之后,聪憩死于服毒自杀。

    勖存姿与我回香港时带着聪憩的棺木。辛普森也同行。她愿意,她是个寡妇,她说希望看看香港著名的沙滩与阳光。

    方家凯与三个孩子在飞机场接我们,方家凯迎上来,勖存姿头也没抬,

    香港的房子自然已经有人替他办好了。小小花园洋房。维多利亚港海景一览无遗。可是谁有兴致欣赏。勖存姿把自己关在房中三日三夜,不眠不食,锁着门不停地踱步,只看到门缝底透出一道光。

    如果家明在的话,我绝望地想,如果家明在的话,一切还有人作主。

    方家凯的三个女孩儿来我们这里,想见外公。我想到聪憩对我说:“……照顾我的孩子。”他们勖家的人,永远活在玫瑰园中,不能受任何刺激。

    他缓缓地说:“其实……其实聪憩不明白,我是爱她的,这么长久的夫妻了,我对她总有责任的……”

“……是我的错,我觉得闷,所以在外边有个女朋友……”方家凯一定得有个申诉的对象,不然他会发疯。

    “但是聪憩不原谅我,十多年的婚姻生活……每一件事都是习惯,做爱像刷牙……”方家凯掩上脸。

    “但聪憩不明白,她一定要我的全部,你明白吗?姜小姐。”

勖存姿独独看不透这一关,他确信钱可通神,倒是我,我已经把钱银看得水晶般透明,它能买什么,它不能买什么,我都知道。

    我陪着他度过这段困难的时间,镇静得像一座山。

但是当家明来到的时候,我也至为震惊。我看着他良久说不出话来,一颗心像悬在半空。

    “家明——”我哽咽地。

    “我是约瑟兄弟,”他和蔼地说,“愿主与你同在,以马内利。”

    一个深夜,勖存姿跟我谈话。他说:“喜宝,如果你要走,你可以走。”

    “走?我走到什么地方去?”我反问。

    “随便什么地方,你还年轻……我的生命已将近终结,我不能看着叫你殉葬,你走吧。”他眼睛没看着我。

    我很震惊,勉强地笑:“勖先生,请不要把我休掉。”

    “你为什么不肯离开?带着我的钱,你出去活动活动,一年半载就成为名女人,我会帮你,你甚至可以用我的姓:勖姜喜宝,你别说,我这个姓还顶值尊敬。

届时追求你的人不知多少,你总能挑到个好的嫁出去,即使嫁不掉,也能夜夜笙歌,——何必跟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挨闷气?”

    “开头的时候,为了钱,为了安全,为了野心;到后来,为了耻辱,为了恨,为了报复;到现在,勖先生,请不要笑我,现在是为了爱。我爱你。”我说。

    他一震,没有看我。

    “自幼到大,我不爱任何人,也没有人爱我。我不对任何人负责,也没有人对我负过责任。我不属任何人,也没有人属于我。可是现在我知道我应该留在什么地方。”

    “你是可怜我这老人?”

    “你?”我苦笑,“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勖先生再过十年跑出去,要多少二十来岁的女孩子争着扶你?”

    “为什么你不走出去让许多二十来岁的男孩子来扶你?”

    “我看穿了他们,每一个。”我乏味地说,“我怎么知道他们要我的心还是要我的钱?做一个女人要做得像一幅画,不要做一件衣裳,被男人试完又试,却没人买,侍残了旧了,五折抛售还有困难。我情愿做一幅画,你勖先生看中我,买下来,我不想再易主。”

    “主人死了呢?”

    我站起来,“死了再说,我活一天算一天,哪里担心得这么多!你死了再说!”我急躁起来。

    “你的脾气一点儿也不改。”他微笑。

    “很难改。”我又坐下来,“连勖存姿都容忍我,别人,管他呢。”

    他喃喃地说:“我也看不到有什么好的男孩子……以前家明是好的……像家明这样的男孩子也不多了。”

    我温和地说:“别替我担心。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这种事可遇而不可求,多想无益。”

    “可是你老关在家中……”他担心得犹如慈母一样。

    “他会来敲门,你放心。”我说,“该我的就是我的,逃不了。”

    “你真是不幸。”他拍拍我的肩膀,说道,“喜宝——你真看得开?”他犹自担心。

    “我看得有千里开外。”我点点头,“因为我不得不看得这么远。”

    “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他问。

    “一日一日地过,像世界上每一个人那样过,凡事不可强求”我说。

    “不后悔?”他问。

    我坦白地说:“后悔管后悔,过管过。”

    他不出声,过一会儿说:“好,随得你。”

    我试探地问:“我要不要去看看勖太太?”

    “如果她要见我,她会上门来。”

    我始终不知道欧阳女士是如何嫁的勖存姿。她的出生暧昧,她的容貌不见空前绝后——我没有问,是以我是个最好的情妇。他有空,我陪他,他没空,我等他。

    有没有意义是各人价值观点问题,养孩子有什么意义?生命有什么意义?我干吗要打扮得花姿招展到扶轮会、狮子会去跳舞?

    我想到聪恕,啊石澳的勖府,聪慧开着她的黑豹小跑车来接我到她家去玩,像是七个世纪前的事。

    我自己找到勖夫人。她有点儿糊涂,一时弄不清楚我是什么人。我很意外。

    我说:“我是姜喜宝。

我告诉勖存姿:我要上石澳他家。他不以为然。“你去干什么?闲着慌?不如找些有意义的事做。”

  我心中抱歉。“聪恕,让我们讲和,我们再做朋友,我现在回香港住,我天天可以来看你,好不好?”

    他不答。

    “聪恕,你知道你两个姊妹都不在了,你父亲只剩下你,你得好好地振作起来。”

    完了。我想,完了。若果勖存姿知道这个消息……我不敢想下去。

    “聪恕,你仔细地看看我,你不是一直想见我吗?我现在在这里。”聪恕一点儿知觉也没有,我浑身战栗起来,于是把他的手按在我脸上,“聪恕!我是喜宝!”我大声叫喊“聪恕!”

    我的心掉入无底深渊。“说一句话,随便什么话。”我求他。“聪恕。”

    他看着我,脸上的表情仿佛像在可怜我同情我,一种惋惜,带点自嘲,他脸上有这个表情。

    我说:“聪恕,我知道你不原谅我,至少你骂我几句。你开开口,聪恕,我每天来看你。”

    他什么也不说,只坐在那里,到后来索性闭上眼睛。

    我坐了近一小时。忽然大笑起来。生命是这么可笑,我们大可以叠起双手,静观命运的安排与转变,何必苦苦挣扎。

    没多久之前,一块冰冷的钻石便能令我脉搏加速,兴奋快乐,我那时是如此无知,如此开心,真不能想象。那只是没多久之前的事。

    回到山顶的家,我喝了很多酒,陪勖存姿吃晚饭。

    勖存姿说:“小酒鬼。”,我笑一笑。他仿佛有点儿高兴。

    “勖先生,你的生意都交给些什么人?”我问,他什么都看得穿,我最最怕他知道聪恕现在的情况。

    “你下午在什么地方?”他问,“真去见了我妻子?”

    他又开始担心我在哪里,这证明他真的振作了。我小心翼翼地说:“是,我去见过她,又去看聪恕。”

    “你跟她有什么好说的?”勖存姿问。

    “她跟以前不同了……老很多,对我并不反感。她很……想念聪慧,又担心聪恕。”

  勖存姿比不得一般老人,他不接受安慰开导。过一会儿他问:“聪恕好吗?”

    “他的话很多。”我尽量镇静。

    “我说过不想你再见他。”勖存姿皱上眉头。

    “他需要人陪他说话,他寂寞。你知道他。”

    “他?”勖存姿冷笑,“我自然知道他!他活得不太耐烦,巴不得生场病挟以自重,没想生出瘾来了,家里一时多事,也任得他闹。”

    我不敢出声。

    “我不赞成你去看他。”他说。

    “只有我去看他。”我说,“你想还有谁呢?我要爱上他,早就嫁了他,你未必阻止得了。”

    “你还是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勖存姿忽然发怒,“你知道聪恕,他抓到这种机会,还能放开你?”

    “我保证他不会!”我说,“他有病,他需要心理治疗。”

    勖冷笑,“我劝你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你以为你是他的心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要什么!”

    “我已决定明天去看他,我会日日去看他。”我耐心地说,“我希望他会痊愈,不因为其他的原因!因为他是你的儿子。”

    “他根本没有病!”

    “你上次去见他是什么时候?”我反问,他不响了。

    “让我去见他。”我请求。

    “你老是跟我作对!”他说,“连我叫你走都不肯走,你是跟我耗上了。”他的声音转为温柔,“你这个孩子。”

    我走到他面前,他把我拥在怀内,我把脸靠在他胸膛上。

    “你瞧,”他说道,“终于等到我有空陪你,又可惜快要死了。”

    “只要你现在还没有死。”我倔强地说。

    “小宝,我爱你就是为你的生命力。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迟暮的老人忍不住要征服你,即使不能够,借一下光也是好的。”,我紧紧地抱住他。

    “我什么也不要,你把一切都收回去好了,我只要你。”

    “我只是一个糟老头子,把一切都收回来,我跟一切糟老头子并没有两样。”

    “但你爱我。”我说,“其他的糟老头子不爱我。”

    “哪个男人不爱你?说。”

    “直到你出现,没人爱过我。”,他感动,我也感动。我们都除下面具,第一次老实地面对赤裸裸相见。

    这人是约瑟兄弟,不是宋家明,宋家明是戴薄身白金表,穿灰色西装,戴丝领带的那个风度翩翩的脑科医生。宋家明的聪敏智慧,宋家明的风姿仪态……然而宋家明也死了。

现在的勖存姿己非十年前的勖存姿,欧阳秀丽并不知足,她不晓得她拥有勖存姿最好的全部。

    勖夫人:“但是你为什么这样为聪恕吃苦头?你原本可以置之不理。”

    “因为——”因为勖存姿爱我,因为勖聪恕从前也爱过我。

    两星期之后,勖存姿回来。我在飞机场接他,他一见到我便说:“带我去见聪恕。”,我陪他上车。不出声。

    “只有你知道聪恕在哪里,他在哪里?”勖存姿问。

    “你不适宜见他。”我说。“我不会带你去!”

    “没有人违反我的命令。”

    我厌倦地说:“杀掉我吧,我违反了皇上的命令,如果你相信我,那么把聪恕交给我,在适当的时候,他会来见你。”

    “他没有怎么样。谁给你提供错误的消息?”

“喜宝,你以为我会永远找不到聪恕?”

    “你可不可以停止炫耀你的权势?如果你能找到每一个人,为什么你找不到勖聪慧?”

    勖存姿一个耳光打过来。他用尽了他的力气,我一阵头晕,嘴角发咸,他别转头,我自手袋掏出手帕,抹干净嘴角的血,我的嘴唇肿了起来。

    我平静地跟司机说:“停车。”,司机已经惊呆了,闻言马上把车子停下来。

  到什么地方去,我茫然地想。先喝点酒罢。我走进一间咖啡店,叫一杯水果酒。

    回去吧,我告诉自己,终归要回去的,在这种时候我不能离开他。我付酒账。出去叫计程车。回香港还没有坐过计程车,只觉得脏与臭,我离开现实的世界已经长久长久,我的老板只是勖存姿。

    车子到家门口停下来,辛普森追出来,“姜小姐!”

    “勖先生怎么了?”我温和地问。

    “急得快要疯了,幸亏你回来,不然我们真被他逼死,逼着我们去找你,我们上哪儿去找?你平时什么地方都不去的。”

    我奔上楼去,听见勖存姿在哪里吼叫,“去找她!去找她!”声音里的恐惧很熟悉,哪里听过似的,猛然想起,原来是像聪恕的声音。

    “勖先生,我在这里。”我走前一步。 他疾然转身,看到我整张脸涨红。“喜宝!”

我迎上去, 他抱住我,把我的头往他的怀里按。

    “对不起。”我抢先说。

    “无论你怎样,不要离开我。”, 这话从勖存姿嘴里说出来,仿佛有千斤力量。我仅余的一点儿儿委屈都粉碎无遗。

    “勖先生,我很抱歉,我又发脾气了。”我说,“你见过这样坏脾气的女人没有?”

    “没有。”他说,“但是你的脾气发得有道理。”

    “任何事都应该好好讲,勖先生,我真不该暴躁,我觉得你不适宜见聪恕。”

    “他到底怎么样了?”

    “怎么样?病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现在的情况并不怎么妥当。”

    “我还怕什么?”他仰起头笑,“你告诉我好了。”

    “他不认得我。”我说,“他神智不清楚。”

    勖存姿一震:“不认得你?”他脸上变色。

    “喜宝,我们必须把他救回来,我们要尽力,你答应帮我。”

    “我当然是帮你的。”我说。

    勖存姿在欧美请了最好的医生回来,但是一切都没有变化。聪恕只有在听我说话的时候最安静,仿佛我的声音起了催眠作用。

    勖存姿整个人衰老下来。他自己也有两个医生成日跟着。最重要的是,他缺乏振作的动机。

    他开始真正地依靠我,开始展露他的喜怒哀乐,他老了。

    “喜宝,上帝已开始报复我。”他说。

    我握着他的手说:“我也认为如此。”我笑一笑,“可是我们要勇敢。”

    他非常矛盾。“喜宝,你何必陪我受苦?”

    “我吃了你的穿了你的,不然怎么办?”

    “你还是走吧。”他说,“走得越远越好。回去英国。”

    “回去干什么?”我问,“剑桥又不算学分,要读还得从第一年读起。”

    在夜深的时候他叫唤我的名字,我把床搬到他房里去睡,多年来我们第一次同房,有名无实。

    我到这个时候的耐心好得出奇,对着他毫无怨言,常常累得坐在椅子上都睡得熟。

    聪恕安静了很久,天天坐在椅子上听我说话。勖存姿渐渐虚弱,体重大量减退,不愿进食。

    “事非到头总有报,但是为什么要报在我子女头上?”他苦笑。

勖存姿沉默良久。医生跟我说,他失去了意志力。

    “以前勖先生心脏病发这么多次,他都强壮地搏斗,现在他放弃了,他似乎不想活下去。”

    我听着心如刀割。照顾完勖存姿又奔到聪恕那边去。

    医生说:“别担心,他似有进步,脑电波示图证明他最近有梦。

但是勖存姿似等不到聪恕痊愈。他病了倒在床上,我整日整夜就是忙着

    “我就快要去了。”他跟我说道。

    “哦,你昨晚与上帝谈妥了吗?”我笑问。

    “我与魔鬼谈妥了。”

        “我在说真的,喜宝,你别再逗我发笑。”他握住我的手。

    “你还很健壮,勖先生,请你不要放弃。”

    “我竟不能一世照顾你,对不起。”他说。“喜宝,你实在可以离开,这里再也没有你的事。”

    “你的生意——”

    “我都安排好了,你的生活与那边的生活,我都有数,喜宝,我死后你将会是香港数一数二的富女。”勖存姿说。

    “我不想你死。”我说,“你得活下去,我们再好好吵几年架,我不会放过你。”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他乏力地笑,倒在床上。

  “让我握你的手,又有什么人在等你?世界上真有那么多比我重要的人?”他缓缓地问。

    我蹲下来,“不,没有人比你更重要。”我把头枕在他膝上。

    “好,我相信你,你去吧。”他说。

聪恕是他的命根,他一晓得聪恕没事,他的精神便会恢复过来,我充满希望,把车子的速度加到顶点,像一粒子弹似地飞回去,飞回去。

    辛普森说:“勖老爷,”她停一停,然后仰仰头说下去,“勖老爷去世了。”

    我用手拨开她的身体,发狂似地奔上楼,我推开勖存姿的房门,我才离开一个小时,才一个小时。

    他四平八稳地躺在床上,眼睛与嘴巴微微地张开。

    “勖先生。”我跪在他床前,“勖先生,你是吓我的,勖先生,你醒一醒,你醒一醒。”

    电话铃长长地响起来。我去接听,是勖夫人。

    “喜宝,聪恕痊愈了!他跟好人一模一样,你快叫勖先生来听电话。”她是那么快乐,像我适才一样。

我呆着。“勖太太,勖先生刚刚去世,我回来的时候他刚刚去。”我木然地说。

    轮到那边一片静寂。我狂叫一声“勖先生”,眼前发黑,双腿失去力气,整个人一软,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只有辛普森在身边,“勖太太她们都在外面,勖少爷也来了,还有一位周小姐,律师等你读遗嘱。”她告诉我。

    “谁把律师叫来的?”我虚弱地问。

    “是勖先生自己的意思,他吩咐一去世便要叫律师的。”

    “你看开点,喜宝,他待你是不差的,遗产分了五份,我一份你一份,聪恕聪慧,还有聪憩的子女也有一份。喜宝,他年纪已大了……”

    “你跟勖先生一场,”勖夫人说下去,“他早去倒好,不然误了你一生。来,听听律师说些什么。”

    我坐在椅子上,聪恕在我右边。他竟没有看到聪恕痊愈,我悲从中来,做人到底有什么意思,说去便去。

    律师念着归我名下的财产,一连串读下去,各式各样的股份,基金、房产。……勖存姿说得对,他一死我便是最有钱的女人,但我此刻只希望他活着爱我陪我。

    自小到大我只知道钱的好处,我忘了我也是一个人,我也有感情,此刻我只希望勖存姿会活转来看一看聪恕。

像勖存姿这样的人,为什么死亡也不过一声呜咽,我万念俱灰,我不要这一大堆金银珠宝现钞股票,我什么也不要。

  五年前我什么都有,就欠东风,如今有足够的金钱来唤风使雨,却一点儿兴致也无。我点点头,“是,我仍住香港。”

    勖夫人也点点头,“也好,”她说,“大家有个照顾。”

    从今天开始,我是姜喜宝,我又得从头开始,做回我自己,我不想一直活在勖存姿的影子里,我要坚强地活下去。

我搬了家,离勖夫人与聪恕不远,辛普森跟着我,另外又用两个司机,两个女佣人。

    我常常听见勖存姿的咳嗽声,仿佛他已经跟着我来了。我心底黯然知道,我一辈子离不了他,他这个人在我心中生根落地,我的生命中再也没有人比他重要,他的出现改变我的一辈子。

    我请了律师来商量,把我的财产总数算一算,律师说了个数字。

    我一惊,“那是什么意思?是多少?”

    “是九个数目字,八个零,姜小姐,钱已经多得你永远花不完,你甚至花不完每天发出来的利息。”

    “呵。”我翻阅那叠文件,“什么?连伦敦这间最著名的珠宝店都是我的?”

    “是,你是大股东,坐着收钱,年息自动转入瑞士银行户口,银行永远照吩咐自动替你把现款转为黄金。”

    “呵。”我说,“我有多少黄金?”

    “截至上月十五号,是这个数字。”他把文件翻过数页,又指着一个数字。

    我问:“我该怎么用?我一个月的开销实在有限”

    “我也不知道,姜小姐,似乎你在以后的日子里,应该致力于花钱。”他神经质地说。

    “我那座堡垒,我想卖出,价钱压低些不妨。”我说。

    “其实不必,勖先生在生时已有人想买,但勖先生没答应,我有买主,可以卖得好价钱。但卖掉未免可惜,单是大堂中那六张伦勃朗,已几近无价,养数个佣人又花不了多少,姜小姐,你需不需要考虑?”

    我缓缓地摇头,“我要它来干什么?我再也不会上苏格兰去。”我一个人永生永世留在此地,再也不想动。

    “是,姜小姐。”律师说,“我替你办,剑桥的房子呢?”

    “卖掉。”我说,“我也不要,把所有房产卖掉变为黄金,我不惯打理这种琐事。”

    “姜小姐,除了敝律师行,替你服务的人员一共有八十三名。”他说,“我们还是全权代你执行?”

    “是。”我说道,“一切与从前一样,我若需要大量现款,就打电话到瑞士去。”

    我自银行里换了一百万元直版钞票,全是大面额的,一叠叠放在书柜里,闲时取出来在手中拍打,像人家玩扑克牌似的,兴致异常好,一玩可以玩两个小时。

    这算是什么嗜好?我想我已经心理变态。

    我去看过聪恕数次。如今他真有钱了,一切捏在他自己手中,倒是返璞归真。

    聪恕健康得很,只开一部小小的日本车,日常最重要的事是陪他母亲。

    他跟我说:“——芷君劝我再读书,芷君说,男人总得有一份正当工作,芷君觉得我适合教书。”

  聪恕的性格一向弱,所以在最普通的女子身上,他得到了满足,如果我是这个叫周芷君的女孩子,我也不会放弃这种机会

    聪恕很快地与周小姐结婚。婚礼并不铺张,静悄悄在伦敦注册,住在他们李琴公园的家中度蜜月。

      周芷君很快怀孕,满面红光,十个月后生个八磅半重的男孩子,那婴孩连我看了都爱,相貌像足聪恕,一出世便笑个不停,并不哭,

勖夫人心肝宝贝地叫个不停,整个人溶化掉,把名下的产业拨了一半过去给这孙子。

    周芷君以后的工作便是生生生,聪恕便只会跟在她身后心虚地笑,他何尝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只是他现在也无所谓了,活到哪里是哪里。而他的妻毕竟还算得体的。

    我因为出入“上流社会”,渐渐有点名望,不过报纸上已经有隐名的文字来影射我,把我说成一个床上功夫极之出色的狐狸精。

勖夫人看完剪下来转交我的,我们两人读得相视而笑。

    也有人来约会我。一半是因为好奇,另一半是因为我本身有钱,

    男人爱凑热闹,做了“名媛”,个个来约。我跟辛普森说:“天天有得去,然而又有什么意义?”

  但我的价钱已经被勖存姿抬高了,现在有谁敢出来认作我的买主?

    勖太太说:“喜宝,你还年轻,相信勖先生也希望你获得个好归宿。如果你有理想的对象,没有必要为他守着。”

    我觉得他们都很关心我。我可以开始我的新生吗?并不能。

  在过去五年内发生的事太多,我无法平复下来过正常的日子。勖存姿永远不会离开,他就在我身边,我说过,我时常听到他的咳嗽声。

    最近我约会的是年轻大律师,我做作地穿最好的衣裳,化最明艳的妆,并且谨慎地说话,希望可以博得他的欢心,大家做个朋友。有时候我听从别人的意见。

    但是他与所有于香港中环出入的男人一样,算盘刮到绝顶,两次约会之后,便开始研究我的底细。

他像所有香港人,在世俗的琐事上计较,怕吃亏,永远不用双眼视物,喜欢挖他人的私隐,他不相信他所看见的一切。

    感情本是奢侈品,我盼望得到的并不是这些人可以给我的。

    我请他到我家来,向他说明,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我不需要再见他,我讨厌他,我讨厌一般男人。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脸上悔意浓厚,我想到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之后的李生,这位大律师的表情,不会比李生的面孔好看多少。

    我说:“原本我可以资助你开一间律师行,对我来说,属轻而易举的事。凭你的才能,凭我的资产,做什么都不难。你没想到吧?现在都完了。因为你问得太多,付出太少。”

    这是给斤斤计较的人一个教训。

    他走了以后,我独自倒了酒坐在小偏厅中喝酒。勖存姿的故事是完了,但姜喜宝的故事可长着呢,我苦笑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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