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丨翻过城墙去看你
01
“月亮出来照故乡，想起我的阿哥在学堂，哥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妹在故里思乡郎，思乡郎。哥啊哥啊哥，山下河水流啊淌，阿哥在我心头上。”
“月亮出来照大河，望见我的阿妹送阿哥，一阵清风过城墙，过城墙，哥在他乡梦幼娘，梦幼娘。妹啊妹啊妹，天上鸿雁绕树楣，你可听见阿哥叫阿妹。”
宋陵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直睡不着，不时的伴随着唉声叹气的声音。离开家乡到省城上学时的情景不停的在宋陵脑海里翻腾。
“回去吧，方老师。”宋陵说。
“再送送。”方城山脚步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背上背着宋陵的行李包，快步走在宋陵的前面，布鞋踩在山路上铿锵有力。
又转过了一道弯，前面不远就能看到公路了，依稀能够看到有几个人在等车。那是通往县城的唯一的一条公路，一天定点只有早上和中午两趟车，这条公路是山寨附近几个村子的希望，山里的野葡萄、野杏子、野柿子……都是通过这条公路送到了城里，又从城里换回了盐、白糖、酱油等等这些生活必需物品。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时不时的说上几句话。
“方老师，回去吧。”宋陵又说。
“再送送。”
被宋陵称为方老师的方城山是山寨附近几个村子唯一的老师，五十多岁依然坚守在教学岗位上，这一教就是一辈子。方老师不但教小学，还教初中，不但教低年级的课，还教高年级的课，不但教语文，还教数学，甚至英语，物理，化学……因为，山寨附近几个村子只有方城山一位老师，也只有这一个学校。到初中毕业就可以到县城上高中了，而宋陵就是山寨唯一一个考上县城高中，并且又顺利考上大学的人，其他的孩子要么成绩不好考不上高中，要么因为家里穷早早的就辍学了。
宋陵考上的是省城师范大学，他是山寨的骄傲，也是方城山的骄傲。
“幼娘还得上学啊。”宋陵低声说，好像自言自语。
“嗯，再说吧。”方城山叹了口气说。
“方老师，我会给家里寄钱的。”宋陵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喘不过气，也许是走了十几里山路太累吧，按说山里孩子整天在大山里爬高上低的，这点山路根本算不上什么。宋陵知道，自己是心虚。在省城已经读了一年多的大学，宋陵一分钱也没有往家里寄过，每年的学费一部分还是方城山给凑的。
“照顾好你自己就行。”方城山说。
“幼娘她……”宋陵还想再说什么，方城山突然停下了脚步，宋陵只顾着赶路，自己整个身体撞到了方城山的身上，还好宋陵反应快，一把拽住方城山的胳膊，两个人都没有摔倒。
“没事，没事。”方城山说。“到学校好好学习，不要惦记家里，我和幼娘不用你操心。”
“幼娘的病……”宋陵盯着方城山说。
方城山无奈的摇摇头，没有接宋陵的话，眼睛始终不看宋陵，飘忽不定的。
宋陵搭上公共汽车，透过车窗向远处望着，幼娘孤零零的站在半山腰往这边看。
02
宋陵一直拼命的挣钱。
他上学期间在饭店给人洗过盘子，做过家教，发过宣传页，推销过电话卡，在学校勤工俭学挣补贴。暑假在电子厂打过工，建筑工地上扛过水泥包……除了上课，能用来挣钱的时间都用来挣钱了。
宋陵也一直拼命的省钱。
每次放学，宋陵都是第一个跑出教室，他要以最快的速度跑到餐厅帮厨，往后厨扛蔬菜，搬面粉，抬成桶的饭，收拾学生用过的碗筷，并洗涮干净。这样的工作可以换来一天三顿饭。
在县城上高中的时候宋陵就是这样，以致于看起来面黄肌瘦的。
到省城上大学的时候还是这样，只不过干活的时间更多一点。
宋陵还是没有多余的钱寄给方城山。
宋陵的宿舍一共有八个床铺，却只住着三个人，其他人都在校外另租房子住。
“文亮，你上次计划那事算我一个吧。”宋陵对着临床的王文亮说。
“你不是不干吗？”王文亮头也不抬的说。
“干，我想好了，我和你们俩一块干。”宋陵说。
“这就对了么，有钱大家挣，你看你整天忙的，那才几个钱儿。”王文亮说。
王文亮是一个很有经济头脑的人，学生放寒暑假，需要把被褥带回家里拆洗，他挨个宿舍推销大号编织袋，批发价一个一块钱，他卖五块钱。
大四学生毕业季，王文亮会准时出现在宿舍楼下，简易的招牌高高的竖起来，回收旧鞋旧衣服，旧书籍等等，只要是不要的物品，统统一元钱回收。然后分类整理，洗涮晾晒，周末市区广场摆夜市，几元几十元随便卖。
王文亮宿舍的挂衣柜简直就是一个小型的生活超市，辣条，面包，火腿肠，方便面应有尽有。午夜308，一个电话货物送到家。
王文亮经常挂嘴边的话是：只要钱到位，阎王管陪睡。还有一句，只要肯动脑，钞票跟你跑。
另外一位室友叫许攸关，纯粹书呆子，除了看书还是看书。
03
青凤山是磅礴的，不是一峰独秀，也不是三五成群，而是千峰万仞绵垣蜿蜒到天边。山寨就坐落在青凤山的半山腰，有五六个村子散落在山寨的各个相对平整的土地上，说是村子，其实就是几十户人家群居在一起，形成的一个散乱的小村庄，每个村庄的姓氏都不一样。山寨大门是这五六个村子通往外界的唯一出口，一座木头搭建起来的寨门，经过长久的风吹日晒，显得斑驳不堪，但仍能够给人一种高大威武的感觉，寨门两边的城墙顺着半山腰一直延伸连接到悬崖峭壁，把整个山寨围在了中间，破旧的城墙依然坚固如初。相传，山寨是清末一个为躲避战乱的富商而建，易守难攻。
方城山当了一辈子教师，山寨每一个走进学堂的孩子，都有他的一份功劳。
学校建在一个位于各村中间的山头上，这里是学校，也是方城山的家，每天，各个村子的孩子们早早来到这里集合，等待方老师上课。
在上学放学途中，孩子们帮老人提东西，亲切地与路旁田地中的人打招呼，弯弯曲曲的山道，洒满了孩子们的欢声笑语，还有方老师的爱。是方老师让大家知道了什么是诚实，什么是本分，知道了山寨的历史，知道要走出山寨去县城的学校上学。
已经二十岁的幼娘是方城山唯一的女儿，刚出生母亲就去世了，是方城山从小一口一口养大的。
下午的课结束后，孩子们大多离开学校已经回到家。方城山批改完最后一本作业，起身来到教室后面自家的厨房，幼娘正在烧火做饭。
“忙完了，爹。”幼娘说。
“嗯。”方城山看了一眼幼娘，然后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厨房门口，随手点了一支烟抽了起来。
自从幼娘从县城的高中辍学回到山寨，家务活基本全部落在了她一个人身上。
方城山时不时的看看幼娘，紧皱眉头，然后看向远处的青山，天气逐渐炎热起来，青凤山更绿了。
“唉……”方城山叹了口气，把半截没有吸完的烟在地上捻灭，又放到了烟盒里面。方城山原来是不吸烟的。
“怎么了？爹。”幼娘问道。
“你的病咱没钱治啊。”方城山无奈的说。
“我没病的，浪费那钱做啥。”幼娘眼睛一直盯着灶膛里烧的很旺的火头，不停的往里面塞着柴火。
“给你检查身体花了不少钱，你的学费咱也交不上了，你不怨爹吧……”方城山说。
“不上就不上吧，正好我可以在家照顾照顾你，让宋陵哥好好上学就行，宋陵哥有出息的。”幼娘安慰着方城山。
“谁叫爹没本事……”
“爹，不要这么说，山寨里的人敬着你呢!”幼娘微笑着望了方城山一眼，眼里满是骄傲，然后拉了一把凳子靠着他坐了下来。
都说女大十八变，幼娘生的越发漂亮了。
04
过了暑假，宋陵他们三个开始实施计划了。
王文亮说：“这件事主要是我们三个人合作进行，看我怎么带你们挣钱，呵呵！”王文亮对自己创意性的商业规划很是得意。
“我倒无所谓，不要影响我看书，你们搞就行，我帮不上多大的忙。”许攸关家里还是比较殷实的，他不缺钱。
“我听你们安排。”宋陵说。
“我去隔壁大学找两个同学帮忙，顺便去租一台笔记本电脑和相机，许攸关你按照以前我们讨论的内容做一个剧情策划，必须吸引人。宋陵去学校附近找一部固定电话，和老板谈好，我们租用三天，并把号码抄回来。切记，这件事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整个过程必须保密。”王文亮说。
“另外，最后的分成，除去经费，剩余的咱们均分。”王文亮接着说道。
“不用考虑我，到时候请我吃肉就行，多照顾下宋陵。”许攸关说。
“我也……”宋陵还没说完，王文强就打断了他的话。
千禧年过后，我国虽然迈入了21世纪，但是笔记本电脑，能立刻打印出照片的相机，甚至手机，都是稀缺东西，这些物品对宋陵来说都是高科技，没有摸过，只是偶尔见过。
两天后，学校餐厅门口挤满了学生，大家兴致勃勃的议论着。
“这真不错，一天能挣一百元，还管盒饭。”一个同学说。
“哈哈，关键是能过把瘾，说不定还能碰到明星呢！”
“听电影的名字就很浪漫，我得报名去看看。”
……
“各位同学，大家不要挤，排好队一个一个的来，我是剧组的工作人员，有兴趣的抓紧报名了，没有一寸照片的去旁边照相了，有照片的在这里领表登记信息，报名登记费10元。不清楚的地方去看海报，还可以打剧组电话咨询。”一位留着披肩长发富有艺术气息的男生大声喊道。
“需要照相的在我这里排队，立等可取，准备好10元零钱。”另一位带着工作证的男生说道。
“这电影是爱情剧吗？女主角是谁啊？漂亮不漂亮？我得去看看，哈哈，我要报名。”王文亮扯开嗓子喊着，并且挤着跑到前面插队。
“不要插队，没看到我们排好久了？后边去。”一个漂亮的女生说道。
“就是，后面排队去。”
“哦哦，好好，你们赶紧，我要当群众演员，我要去看明星。”王文亮不好意思的边往后走边说着。
队伍排的很长，学生一直在增加。
宋陵坐在离学校不远的一个小卖部门口的桌子边，桌子上摆了一部红色的公用电话。已经和小卖部的老板谈好，公用电话租用三天，每天一百元，不用的时候拔掉电话线。
这时，电话铃声响了，宋陵端坐身姿，扯了扯嗓子，有点紧张。
宋陵赶紧掏出一张提前准备的纸，拿起话筒说道：“您好，这里是《翻过城墙去看你》剧组，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你们在招群众演员吗？”一个女生在电话里问道。
“是的，根据剧组需要，近期我们要在本市拍摄电影部分场景。”宋陵按照许攸关提前写的内容读着。
“没事了，我就是确认下，嘻嘻。”说完，这个女生挂断了电话。
宋陵不接电话的时候想起了幼娘，自从宋陵的父母意外双亡后，他一直寄住在方城山家里，那年，他十二岁，幼娘十岁，他们也算青梅竹马。幼娘本名叫方幼安，幼娘是她的小名。“不知道幼娘的病怎么样了？”宋陵心想。
一直到了第三天，报名的人持续不断。
05
这次宋陵分到了将近一万块钱，当王文亮把钱递给宋陵的时候，宋陵的手是颤抖的，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方老师教了一辈子学，现在的工资每个月才三百多块钱。
“文亮，我们做的事是不是违法？”宋陵还是有点担心。
“违啥法啊，咱们的海报上写的清清楚楚的，并且在报名的时候也一再强调，我们招收群众演员是要进行海选的，即使报名，也有可能选不上的。”王文亮胸有成竹的说。
“可我们本来就没有剧组啊!”宋陵说。
“这个世界本来就虚虚实实，没有接到录用通知，说明不适合做群众演员，谁还会去追究为啥不适合吗？再说了，没有被录用，本来是件丢人的事，谁还会去炫耀？人是有虚荣心的。”王文亮对这个社会研究的很透彻，对人心看的更深刻，宋陵是学不来的。
宋陵准备回山寨一趟，他要把这些钱送到方老师手里，用这些钱给幼娘看病，还要让幼娘继续上学，再有一年，幼娘该高考了。
宋陵从来没有在一年的中途回过山寨，以前只有在春节前回去，过完春节不等开学就离开山寨打工去了。
这次回去想想就高兴，又能见到方老师了，还有幼娘。
当宋陵搭上省城的汽车回到县城，然后又从县城搭上汽车回到山寨的时候，太阳已经将要落山了，将近一天的奔波也掩饰不住宋陵心中的兴奋，他要以最快的速度回到方老师的家里。走在乡间的山路上，离寨门还有几里路程的时候，宋陵想到了剧本的名字——《翻过城墙去看你》，多么浪漫的名字啊。他突然想起来，在寨门西边不远的城墙有一处缺口，长时间的无人修整，不少孩子经常在那里玩耍，爬高上低的，很容易就翻过去了。
“我也要翻过城墙去看你。”宋陵心里暗暗兴奋。从城墙的缺口翻过去，到方城山的家不到一里路程。
当宋陵走到城墙根下，他看到不远处撒满石头的荒草地上多了一座新土坟，上面野菊花开的正艳。宋陵只是看了一眼，他没有在意那么多。
宋陵翻过城墙，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又摸了摸上衣里面口袋的一叠钱，还在，他心满意足的径直朝方城山家的方向走去。
“方老师，我回来了。”宋陵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
“方老师——”
“幼娘——”
宋陵刚跨进前院教室的位置就开始喊，可没人应声。
“方老师。”宋陵快走几步来到后院方城山住的地方，方老师的屋里微微亮着灯，宋陵推开门走了进去。
“方老师，怎么了？”宋陵看到方城山斜卧在床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你怎么回来了？”方城山疑惑的问道。
“我回家看看你们。”宋陵接着说，“你脸怎么了？”
“不碍事，上山摔了一跤。”方城山说。
“幼娘睡了？”宋陵问道。
“嗯？嗯。”方城山迟疑了一下。
宋陵坐到方城山的床沿上，从上衣里面的口袋里掏出厚厚的一叠钱。“方老师，我挣钱了，将近一万呢。能给幼娘治病了，还能上学。”宋陵激动的把钱递给方城山。
“你哪来那么多钱？”方城山说。
宋陵简单的把这些钱的来龙去脉给方城山说了一遍，包括王文强的话。
“啪……”方城山颤颤微微的手给了宋陵一巴掌。“你们这是骗子，是犯法的，把钱还回去。”
方城山泪流满面。
“方老师，我……”宋陵知道方城山真的生气了，他从来没有见过方城山发这么大火。
“你太让我失望了，我是怎么教你的？你都忘记了？啊！把钱还回去，幼娘不用你的钱。”方城山很严肃的说。
“我明天就还回去。”宋陵怯怯的说。
第二天天还没亮，方城山就把宋陵叫起来了。
“走吧，我送你。把钱还回去。”方城山拄着一根木棍站起来说。
“幼娘呢？”宋陵问。
“走吧，先把钱还回去。”方城山坚定的说。
当宋陵路过幼娘住的屋子的时候，他看到那间屋子的门上上了一把锁，锁的表面布满了灰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