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姑姑

我有兩個姑姑，大的那個是我父親的姐姐，我們叫她大姑；小的那個是我父親的妹妹，我們都叫她細姑。

大姑在香港，細姑在老家。

今天我得知我老家的細姑又中風了。

她兩年前中過一次風，但治療後能行走，這次很嚴重，已完全無法動彈了，也說不出話，大小便都不能自理，送到省城醫院，醫生說醫不好了。

我聽了很難受，今天早晨為她禱告，我求主憐憫她，如果再也好不了，以後只能這樣半昏迷地躺在床上，那就求主釋放她離開這個世上，不要再在這個世界上受苦了。

香港的大姑是一個又强又硬又能干的人，而細姑，恰恰相反，是一個極懦弱無能的人，從小在娘家做事，無論是做家裡的事還是外面的事，都做不好，給家人煮早飯要她蒸咸菜，她卻蒸了一碗茶葉。

她個子比一般人矮小，智力明顯比別人差一截，但村裡有一個巧舌媒婆，把她介紹給鄰縣三十裡外的一個退伍軍人。

那個男人，也就是我後來的細姑父，真是命苦，對她一見鐘情，因我細姑樣子還是長得漂亮，相親那天，我奶奶叫她端茶給細姑父，她穿著紅衣服，個子很細小，递完茶，馬上就低頭退出去了，細姑父一眼就看中了她那一低頭的嬌羞。

我爺爺對我細姑父說：“我老實告訴你，我這個女不聰明也不能干，娶回去沒有用的，我看你還是算了。”

但細姑父硬是看上了她。

娶回去三個月，夫家就來駡媒婆，站在她家屋門口駡了一整天，駡媒婆是大撮巴子。我爺爺奶奶堅決不肯退婚，說婚都結了，酒也擺了，結婚前你親眼看了人，不能退，尤其是我爺爺，他說我勸過你的，你自己不聽。

結婚一年後，細姑生了一個兒子。

但她日子過得不好，被人嫌。

煮飯她把飯煮糊，喂豬把豬喂死，要她上山摘茶葉，她把茶葉樹全砍了，然後搬回家裡慢慢摘。

夫家的人氣得對她又打又駡，有一次她挨了打和駡，就在半夜點著一盞煤油燈，一個人在黑夜裡摸了三十裡山路回到娘家。

她回到娘家拍大門，天還沒有亮，我奶奶起來開門，看見她手裡的煤油燈還亮著。

大家一直都想不明白：走三十裡路，手裡的煤油燈怎么不熄?連燈罩也沒有，她也沒摔一跤，她是怎麼做到的?

大家嘖嘖稱奇，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更不是細姑能做到的事，細姑連一根火柴都沒有帶在身上。

大家都說一路上有神靈庇佑她。

後來，她瘋了。

不能說是夫家逼瘋她的，她原本就不能干、弱勢，嫁過去被人嫌棄，整天被人責駡，於是就瘋了。

那一年夏天，細姑瘋了的消息傳到娘家，我和堂弟剛考完高考，我奶奶就叫我們去看看她。

到了細姑家，快中午了，大門是關著的，我們就在外面喊：“細姑!細姑!”

過一陣，她出來開門，原來她還沒起床，她頭髮蓬亂，瘦骨嶙峋，夏天了，她身上還穿著厚厚的絨衣，破破爛爛的。

我和堂弟走進去，情景讓我們面面相覷。

明明是夏天了，她的床上還鋪著厚棉褥，堆著大棉被。

房子的墙上到處布滿了好大好大的洞，最大的有籮筐那么大，廚房裡滿地碎碗片，鐵鍋只剩半邊了。

看樣子廚房很久沒有用過了，都不知道她平時吃什麼東西。

屋子外的池塘裡漂浮著許多衣物，她把家裡的衣服都扔到池塘了。

我們就知道我們的細姑是真的瘋了，家裡的東西都砸爛了，連墻也敲爛了。

我們還聽說，因為她摘了村上的果子吃，村干部抓了她，把她綁起來，讓她站在一輛車上，在几個村子裡遊行示眾，還有人用高音喇叭喊話。

我聽了很難過，他們不應該這么對我姑姑，因為她精神出了問題，家裡沒有人煮飯給她吃，她肚子餓了，所以就去摘村上的果子吃。

但作為她的娘家人，我們聽說了這件事也沒有人去幫她討說法，因為她的娘家，我們，也接連遭難，爺爺去世了，叔叔去世了……奶奶老了，伯父在外工作，我們才高中畢業。

我的小姑父因為娶了我細姑，人生變得很悲慘，他原本是一個很有抱負和野心的人，開過飼料厰，競選過村長，但因為婚姻讓他事業得不到人緣和幫助，甚至成為別人的笑柄，他事事都不如意。

他後來又找過我伯父我父親，商討離婚的事，但我伯父我父親都堅決不同意。

後來，在他55歲的時候，他去世了。那時他已盡最大的力量建了一幢兩層樓，把我表弟的婚事張羅好了，我表弟還生了一個女兒，過几年細姑父就去世了。

作為一個男人，他太不容易了，他也曾送我細姑去省城精神病院治療，但沒什麼效果。

細姑的精神病後來出現了轉機，這緣於一次離奇的經歷。

有一次鎮上有集市，她也在人群中轉悠，也許几天沒有吃東西了，她肚子餓了，就在人家的攤販上抓了一把東西吃。

那個小販嚇壞了，大聲喊：“出人命了，有人吃了老鼠藥!”

原來姑姑吃的是人家的老鼠藥，而且不是假老鼠藥。

那個人見要出人命了，就留下一包解藥交代給一個人，然後自己就跑掉藏起來了。

姑姑吃了老鼠藥很快就發作倒在地上，口吐白沬。

有認得她的好心人就打電話給他兒子，又把她抬到鎮上醫院搶救。

因為她吃的份量多，看當時的情形，醫生說應該救不過來了，但還是盡力而為吧。

想不到的是，姑姑後來沒有死，她活過來了。

而且，活過來之後，居然不瘋了，正常了，雖然仍是不能干，但再不砸東西了，也不駡人了，那個“瘋”病就這樣被老鼠藥毒死了，離開她了。

自此她的精神病就差不多好了，後來鎮上有一個什麼健康計畫，她每個月定期到鎮上免費領取鎮靜藥物，從此就再沒有發過病了。

只是，她早兩年中了風，治療後能勉強走，但這次又中風，很嚴重的，醫生說可能好不了。

兩年前我去看中了風的細姑，當時她還躺在床上，看著她，想來想去，我也想不出怎樣才能幫助我可憐的姑姑，我就問她：

“細姑，你信耶穌么?”

她沒文化，智力也不及一般人，雖然是不瘋了，但腦子好像也不及一般人清醒，在一個連聖經也沒有一本的地方，我突然問她信不信耶穌，似乎是一件很荒謬的事。

想不到細姑馬上說：“好的，我信耶穌。”

我就為她禱告，將她卑微的生命托付給主耶穌，我求主耶穌因她簡單的信而救她的靈魂，賜她有來世的永生；也求主看顧她以後在地上的日子。

今天，我又聽到她重病的消息，我禱告主不要再讓我可憐的姑姑在世上受苦了，不如釋放她脫離這人世的痛苦，到主耶穌那裡去，那裡沒有世上的勞苦愁煩，也沒有眼淚，沒有疾病，沒有憂傷，也沒有人的嫌棄，只有主的愛和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