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念真 听天由命
他捂着受伤的右耳,用尚能听见声音的左耳听到医生说,“他这个需要用特效药,比较贵。”父亲掂量着兜里的钱,有些为难,“有没有稍微便宜一点的药?”医生摇头,“普通药对他没效果。”父亲回头看看儿子,不知是不是在后悔,不该因他一时调皮就扇了一巴掌,结果......
从医生那出来,父亲对他说:“咱们钱不够,不过没关系,用虎耳草给你灌进去,说不定也能好。”或许是想要补偿,回去的路上父亲带他去面馆点了最贵的什锦面,原本用来买药的钱,最后都吃到了肚子里。
那天,10岁的吴念真不仅吃到有生以来最好吃的面,还隐约明白一件事:人生会有很多无能为力的时刻,如果没有更好的办法,“听天由命”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01 编剧
吴念真小时候生活在九份矿区的猴硐村,一个闭塞且文化水平较低的村落,当地人想了解外面发生了什么,唯一的渠道就是报纸。但报纸是国语的,没几个人能看懂,正在读小学的吴念真被父亲派到村头,每天给村民念报纸、读新闻。
一开始困难重重,本就识字有限,还要把国语转换成闽南语讲出来,这对一个小学生来说并不容易。但日子久了,吴念真不仅读得游刃有余,还会根据“观众”反应编排布局、渲染情绪,把原本无趣的新闻讲得异常动人。那一年,吴念真10岁,因为父亲一句话,成为全村最会讲故事的人。
初中毕业后,吴念真从乡下来到台北。酱菜店、工厂小工友、中医诊所的学徒、帮富人遛狗……什么工作都做过,但都干不长。有一次,吴念真去火车站后面的职业介绍所找工作,在密密麻麻的小广告中,看到有一家在招文书。
按照当时的规矩:如果介绍成一份工作,求职者要交300元给职业介绍所。吴念真交了钱被带去上班,结果那是个骗子公司,不仅没赚到一分钱,还倒搭了300块。
他越想越气,便把这段经历写下来,投给了当时的《联合报》,想不到报纸刊登了文章,还给他600块钱稿费。那是吴念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可以靠“写字”赚钱,甚至一篇稿子比一个月薪水还多。
文章写得越来越多,直到出版第一本小说后,有个电视台制作人请吴念真去写剧本,他听后一愣,问为什么会找他,那人回答:“你的小说很像剧本,画面太鲜活了。”就这样,他从给村民讲故事的小小少年,一路被命运推着走上更大的舞台,成为给成千上万人讲故事的编剧。
现在想来,那被骗的300块竟成了一道分界线,将吴念真就此推向了另一种人生。
02 导演
吴念真有一个小宇宙,在这个小宇宙里,都是台湾电影界金字塔尖的那些人,比如小野、朱天文,比如张艾嘉、杨德昌、侯孝贤......
与天才共事,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众所周知,杨德昌是天才导演,也是有名的“暴君”,要求严苛,反复无常,有他在的拍摄现场,往往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曾有记者问吴念真:“你本身是创作理念很强的人,为什么能放低身段去配合他们?”吴念真连连摆手,“我知道自己的位置,一部电影里面你的职位是编剧,到最后负成败责任的是导演。在执行过程中,我当然很清楚这个导演有没有拍出我感觉的东西,但是你知道,编剧只是作为一个画蓝图的人,到最后把房子盖起来是别人的。”
吴念真对自己向来“认命”,他是当编剧的料,却不适合当导演,因为那是“将军”该做的事,他做不了。但人生总是充满意外,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命运就会将你推入另一条轨道。
父亲去世那年,吴念真三十八岁。丧父太痛,他只能不停地写,写各种文章悼念,用这样的方式来疗伤,缓解自己对父亲的思念。后来写得多了,有人说干脆拍成电影吧,吴念真明知道侯孝贤那时候很忙,但还是先去找他,小心翼翼问他要不要拍。
侯孝贤看了看剧本,对吴念真说:“自己的爸爸自己拍啦!”于是,一部由吴念真导演,侯孝贤监制的电影——《多桑》,就此诞生。影片不仅在意大利都灵影展获得最佳影片奖,里面那句“东京初雪,多桑无语”,更成为解开无数父子心结的钥匙。
即便是现在,吴念真依然觉得自己“当导演只是个意外”。不过,当命运偶尔垂青般向某个人抛出橄榄枝时,能抓住机遇并顺利完成,这本身就是一种能力,不是吗?
03 舞台剧
2001年前后,吴念真应朋友邀请去看话剧,席间因剧情无聊、排演粗糙,他一度想偷偷离开,但碍于情面,一直忍到演出结束。看着朋友因没有好剧本、观众越来越少而苦恼,吴念真随口说起一个“穿越故事”:去世的阿嬤借孙女身体重返人间,几个世代的生活经验叠在一起,有交集有落差,让人笑中带泪。
原本只是想帮忙出出主意,想不到第二天一早,绿光剧团执行长李永丰带着一个速记小姐敲开了吴念真家的门,请他把昨天那个故事再讲一遍。而那篇速记稿,后来成了吴念真的舞台剧处女作《人间条件1:满足心中缺憾的幸福快感》。
吴念真一共创作了6部讲述台湾生活的舞台作品,仅《人间条件》四部曲便创造了超过1.5亿元新台币的票房。在一向小众的戏剧市场,吴念真多次创造票房奇迹,偏偏他本无意走进这个领域,只能说命运的推手向来神奇。
在那之后不久,吴念真和几位老朋友发现,大家总为蓝绿阵营之争吵架,吵到厌烦时互相问:有什么事大家不会吵?一致得出的结论是:孩子和狗。
于是,几个老男人一拍即合,纸风车计划由此萌生:到台湾各乡镇去演戏给小朋友看,不要钱,而且舞台必须是国家剧院的标准。五年时间,纸风车剧团用募捐来的钱,走遍了台湾319个乡镇,给数以万计的孩子带去欢笑。
媒体问过吴念真,纸风车计划的意义是什么。吴念真的回答有些出人意料,他从没想过这件事会有多么深远的影响,他只是觉得当下自己能做一些事,一些看起来有用的事,然后就去做了,至于结果如何,并非他所能控制的。
吴念真似乎从没主动争取或规划过什么,很多事情都是摆在眼前,他便顺理成章地去做。尽人事,听天命,是他一贯的态度。
写在最后
吴念真多次提到,他那个年代的人,很相信“相命师”的话,即便日子过得艰难,只要相命师说有盼头,他们就能硬着头皮熬下去。
吴念真这一生,经历了太多人的死亡。先是不堪矽肺之苦的父亲,从医院楼上一跃而下,接着是身患骨癌的母亲、被抑郁症折磨的弟弟妹妹相继离世,连挚友杨德昌也在2007年永远地离开了他。
对于活得太辛苦的人来说,“听天由命”似乎成为一种自我解脱的方式。生命中那些理不清的、放不下的、解决不了的,统统交给命运,也许这样,就多了一份活下去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