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
一
母亲生于1939年12月,如果她早生5年,她可能会像大舅那样到大城市读书,成为知识分子;如果她晚生10年,她可能会像二舅三舅那样成为私营企业老板。可惜没有如果,我的母亲,地主家的二小姐,一辈子是个农民。
外公家是村子里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不仅有水田几十亩,还有一条机泵船,那是方圆几公里之内唯一的机泵船,既可以抽水灌溉,又可以冲水航行。我的母亲排行老三,老大是哥哥,老二是姐姐。那是战乱纷飞的年代,农村的教育非常落后,虽然有了新式的学堂,但规模很小,学费也高,大多数人家的男孩子都读不起书,更别说是女孩。外公是开明人士,他主张女孩子也应该去读书,母亲九岁时去钟溪学校读书。
母亲十一岁那年,她的娘突然亡故,不久,有钱的外公就娶了一个十九岁姑娘,成了她的后娘。那位后娘是个文盲,认为女孩子迟早要嫁人,会做女红就够了,让母亲姐妹三个辍学回家,学着缝衣、绣花、扎鞋底,织毛衣。大姨不服气,天天和她吵架, 外公为了息事宁人,考虑到大舅已经在金陵大学读书,就把大姨送到金陵女子中学去读书,让他俩相互照顾。他又说服老婆,让母亲和二姨读完高小。
1953年,母亲高小毕业,那时外公已被评为地主,家产没了,外公外婆每天都要参加集体劳动,外婆生下的弟弟妹妹需要有人照顾,外公要求母亲辍学回家干活。母亲觉得哥哥姐姐可以去南京读书,轮到她就不可以,这不公平,和外公大吵一架后离家出走,步行十八里路到了镇上,准备搭便车去南京找哥哥姐姐。身上没钱,请求好心人帮她买车票,没人搭理。站在马路上,想拦辆顺风车,从早到晚没拦到一辆。眼看天要黑了,站了一天的她又饥又渴,准备在候车室过夜,工作人员下班赶她走,她赖在凳子上,伤心得放声大哭。
外公下地干活了,吃午饭时没看到母亲,觉得女儿气性太大,冷落一下也好,外婆要去找她吃饭,被外公阻止了。到了黄昏放工回家,还是不见她的踪影,起初还未在意,听到几个孩子说一天都要没看到姐姐,就有些着急,和外婆俩人分头去村上打听,人们都说没看见;去河边、塘边、草堆边、弄堂里寻找,找遍了所有的地方,都不见她。这下子是真焦急了,外婆埋怨外公,“早就应该不让她念书,如今脾气那么大,都是你平时惯的。”外公本就窝了一肚子火,外婆的抱怨仿佛是炮仗的引信,当时就炸了,一巴掌扇了过去,夫妻俩婚后第一次打了起来。大的喊、小的哭,家里乱成了一锅粥。
大队的农技员气喘吁吁地跑来说,接到镇上的电话,小华在镇上汽车站,让家长赶快去接。外公心急火燎地赶到车站,举起右手准备狠狠地教训一下母亲,看到母亲挂着泪痕、万分委屈的双眼,最终只是走过去轻轻地把她搂在怀里,拍了拍她的背,从口袋里拿出一块糖果塞到她手里,然后叹了口气说:“小华,回家吧!”
二
一家女儿百家求,可是家庭成份高的女儿却无人要。母亲在二十四岁那年,同村的姑娘差不多都有了对象,而她却无人牵线,外公心里着急,拜托弟媳做媒。外叔婆的娘家在白家荡,了解到村上的胥寡妇家有个适龄的小伙子,经牵线,双方父母都同意了,但母亲坚持要自己相亲,不然宁愿不嫁。外叔婆说:“哪有姑娘亲自去看人家的,也不怕被村里人笑话。”外公知道她个性倔强,拗不过她,就说:“要去你自己一个人去,没人有闲功夫带你去。”
母亲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自己一个人去白家荡打听男方的情况。那是初春时节,麦苗已经返青,杨柳正在吐芽,她穿着花棉袄走在田埂上,两条乌黑的辫子前后跳跃,正在田里干活的农人,看到陌生的姑娘走来,纷纷抬头观望。她感到有点窘,低头快步走过田野。到了白家荡村口的小桥边,停住脚步,开始打量这个村庄。绿树掩荫下的粉墙黛瓦,成片的晒场由青砖铺就,一条小河碧波荡漾,河埠上有几个老妇人正在淘米洗菜。
她正想着该如何打听,只见一位上身穿着蓝色土布夹袄,下身着同色棉裤,手上挎着篮子,裹了一双小脚的老妇人向小桥走来。母亲微笑着上前问:“阿姨,我想问一下,白狗大家是哪一家?”那老妇人上下打量了一下母亲说:“姑娘,你从哪儿来?”“我是庄前村的,来认认白狗大家的门。”“哦!你是小华,我是狗大的妈,我带你去家里喝口茶,狗大他去地里施肥了,我叫人去喊他回家。”
母亲跟着奶奶回家喝茶,让村里的小孩子去地里喊父亲回家,父亲急冲冲走到家门口,看到家里坐着一个姑娘,吓得不敢跨门槛,搓着手、红着脸、低着头,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母亲坐在门里面大大方方地仔细端详他,一米八0以上的高个子,结实匀称的身材,上身穿着青色的土布罩衫,肩膀、手肘处都打着布丁,一条洗得发白的裤子也是布丁加布丁,还挽着裤脚,一双草鞋上还沾着猪粪, 站在那里木呐、害羞得像个姑娘。看到他的窘相,母亲差点笑出来。就只一面一眼,母亲认定,这个男人值得托付终身。
三
母亲从小能说会道,在后娘的不公待遇下,学会了察言观色,争强好胜的个性,使她成为种田的能手,插秧、割稻、锄地、开沟等农活干起来不输男人。嫁到白家后不久,就赢得了村里姑娘媳妇们的好感,她们有委屈喜欢找她倾诉,邻里纠纷,婆媳矛盾,夫妻吵架等,她总能想出办法化解和调解。由于家务活奶奶操持,她歇工后喜欢纳着鞋底走东家串西家,一边聊着家闲家事,一边把棉线拉得呼呼响,村子里一些大人小孩都穿过她纳过的布鞋底。在讲究家庭成分的年代,她却得到了大多数村民的尊重和好评。大队成立副业组,她被村民推荐去大队养蚕,又因为有文化,又被大队选去蚕种场学习养蚕,成为养蚕能手,这为她后来的发家致富带来了便利。
七十年代的农村普遍比较贫穷,父亲每月只有28元钱的工资,需交给生产队5元作为村积累,母亲一个人的工分,不够全家消费的粮草,年终分配别人家能进钱,我家超支需交钱。母亲想方设法增加收入,搓草绳、打草包、织芦簾,每天天不亮就起身,晚上点着油灯干到半夜。我那时读小学,放学后去割草喂猪、羊、兔,吃完晚饭搓稻草绳,嫩嫩的小手搓得红红的,磨出血口子,她没有表现出一点心疼,而是在搓绳时唱戏给我们听,她会唱整段的锡剧《双推磨》《珍珠塔》,越剧《碧玉簪》《红楼梦》,声音糯糯的、略带沙哑,非常好听,至今我喜欢听锡剧越剧黄梅戏,和母亲的唱戏分不开。
自母亲去大队养蚕后,我家的副业就变成了织蚕网,蚕网的使用量比较大,每年都会淘汰旧网,添置新网。这种绳网没有制成品,通常都是各蚕室自制。母亲敏锐地捕捉到商机,在蚕种场培训期间,就和各大队蚕室负责人推销我家的蚕网,她口才好,人缘好,产品又价廉物美,获得了不少订单。为了避免村民羡慕妒忌恨,我们织成的网都藏在楼上,趁村里的大人都下田之后,从西侧门搬到系在大杨树下的小船上,母亲独自摇着船运出去。
四
1981年分田到户时,我已经工作了,星期天回家,发现家里多了两个女孩子在操作针织横机,问母亲是怎么回事,她说,那两女孩子是安徽人,姐妹俩没上过学,雇来家里编织涤仑弹力裤。当时就惊到我了,怎么可以家庭雇工,那是资本家、地主的剥削行为。我心里后怕,担心会出事,可母亲说:能出什么事?都分田到户了,城市里有批发市场了,还能不让生产弹力裤?
为了给弹力裤找销路,母亲一大早乘车去无锡,背着一只大蛇皮袋的裤子去红梅小商品批发市场,沿着摊位一家一家推销,没有一家肯接受。母亲扛着沉重的包,在市场里来来回回地走,和这家聊,那家谈,她不甘心把这包裤子再带回去,也不想低价贱卖给商家。走累了,她坐在蛇皮包上,看着人来人往的市场,吃着从家里带出来的干粮想办法。
她看到有家卖针织物品的店铺生意特别好,店员忙不过来,她眼睛一亮,拖着这包裤子来到这家店,热心地帮店主吆喝。母亲的能说会道派上了用场,她的内行话吸引了很多的客商过来,帮助店家铺面上的弹力裤卖完后,母亲拿出了自家的裤子吆喝,一百条裤子没多久就卖掉了,收市时她的嗓子都喊哑了。
店主被母亲感动了,他看母亲带来的裤子质量好,颜色艳,品种多,很受市场欢迎,于是同意放在他店里代销。母亲终于松了一口气,不顾一天的疲惫,到车站买了末班车回家,到漕桥下车时,已经黑了,天上还飘起了雨,六公里的泥土路,必须步行,脚上的布鞋淋湿了,鞋底粘了越来越厚的泥,一步一滑地走到家,已是晚上九点多,衣服上、裤子上全是泥水,母亲说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跌倒水沟里了。
母亲生意做得不错,赚钱为我和妹妹准备了丰厚的嫁妆,为弟弟建造了三间二层的大房子。我们姐弟三人成家之后,她老了,已经无法跟上市场的潮流,随着人们消费水平的提高,弹力裤逐渐被羊毛裤替代。她不敢再冒险创业,怕给子女增添麻烦,所以选择了歇业退休。她说,如果她年轻十岁,一定会像我的舅舅们那样创业,二舅三舅现在都是当地的私营企业厂长,跨入中产阶层。
五
母亲老了,眼睛老花了,她叫我帮她买些白纸,我问她要干嘛?她说抄经书。每次回家,总是看到母亲拿着经书一遍遍读,一遍遍背。我问她这么大年纪了还背书,能记得吗?她说,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村上只留下老年人了,解放前就是做佛头的阿婆八十多岁了,要找接班人,认为我可以,所以动员我跟她学佛。
母亲学佛非常认真,抄了一遍又一遍,佛经不离口,还带着一批老太太们去九华山,普陀山等名山拜佛,去杭州灵隐寺,常州天宁寺等寺庙烧香,帮人家做佛事忙得不亦乐乎。她说,普渡众生,改善农村老人的生活,增加老人的收入就是救苦救难;老人们聚在一起念佛,忘记烦恼,心情愉悦就是功德。拜佛烧香是精神寄托,游山玩水看大好河山是丰富生活,给人家做佛事是舒困解忧,做的都是积德好事。
母亲成了远近闻名的佛头,拥有了一颗佛心。村里有位张老太是低保户,月底来向母亲借钱,母亲不问原因就给她,还问一句够不够?下个月她来还钱,母亲就收下。我对母亲说,这点小钱送给她就算了,你真抠门。母亲说,你不懂,这叫尊重。
肖平想办织带厂,亲戚朋友都不看好,认为他不是办厂的料,他来问母亲借钱,母亲听了他的设想以后,认为年轻人办厂是好事,应该支持,答应借给他十万元。左邻右舍劝母亲风险太大,说你想他的利息,小心他想你的本金,万一他还不起,你的养老钱就没了。母亲说:“不会,乡里乡亲,他不会昧我老太太的钱。再说儿女孝顺,我的钱没了也没有关系。他的厂办起来了,富起来了,我的利息就有了。”
六
2018年12月23日的晚上,我接到弟弟的电话,说母亲突然身子不会动了,话也说不清了,正在送医院的路上。我赶到医院,发现母亲病得很重,医生初步诊断是脑梗,当晚就送进了重症监护室。
母亲出院时,身上插着导尿管和鼻饲管,回家后,她用含糊的声音,坚定的手势,要求去掉所有的管子,她说,与其插着管子被动地活着,不如饿死。父亲理解她的心情,不顾我们姐弟三人的反对,毅然拔掉了所有的管子,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在强烈的求生欲望驱使下,她尝试吃糊状的粥,一口粥在嘴里搅过来拌过去,一次又一次试着咽下去,当终于艰险地吞了下去时,她像是取得了胜利似地看着我们笑了。
在解决了吃饭问题以后,母亲开始练习走路,每天天不亮要求父亲抱着她在房间内走路,练出一身的汗。吃过早饭,俩人在晒场继续练,坐轮椅上也不闲着,用右脚来回推着轮椅练习脚力,她相信凭自己的毅力和决心,一定能够站起来。半年过去了,一年、两年过去了,她的左手左脚还是原样,一动也不会动,右手右腿的力气也大不如前。有次我帮她洗完澡,她用右手捶着不会动的左腿说,不甘心啊!明明全手全脚,左手左脚好像丢了,明明还活着,半个身子好像死了,再强也强不过命啊!
母亲虽然感叹命运,可她并不认命。有一个阶段,每天下午她让父亲推她去姑姑家找仙家看病,仙姑用手抚摸她的左手左脚,说是神医扁鹊正在借仙姑的手为她针灸,还说深夜会派扁鹊去为熟睡中的她针灸。我对她说:“如果仙姑有用,还要医院干嘛?”她苦笑了一下说:“医院有用吗?有用我会去找仙姑?没用了才去找仙姑,总不能坐以待毙彻底认命吧!”母亲最终没能站起来,在和病魔抗争了两年八个月零七天以后,又一次脑出血昏迷,送医院抢救了两天,没能救过来,终年八十二岁。
母亲一辈子没有埋怨过命运,顺境逆境都能坦然面对,真如她病中所说,做人就要力争上游,与其唉声叹气地过,不如充满希望地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