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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岁的女胖子

2019-06-22  本文已影响19人  茉莉遥
《四十岁的女胖子》


01

离婚后,我的身体开始以一种不可逆的速度变圆,几乎毫无缓冲,某一天当我意识到我是一个胖子的时候,我站在镜子前穿上新买的大码衣服,竟坦然接受了这个陌生的事实。

除此之外,我开始慢慢接受关于胖子的所有隐喻,像大象,河马,月半弯,xxxl,反正这些隐喻多得就像万花筒,简直不可思议。

这些打击只触及皮毛,最别扭的打击还是来自我妈,她拒绝和我说话,好像我的体重会以雷霆之势击垮她。也许击垮她的不是我的体重,而是我没有过上她想要我过上的婚姻生活:择一人,到终老。就像她和我爸,我爸,一个她眼里的窝囊废,也一起生活了快四十一年了。

他们已经不过性生活。我爸长年睡在楼上的一张单人床上,因为我妈已经不想忍受他那恐怖的磨牙声,她宁愿一个人睡在楼下那张我爷爷的爷爷结婚的时候睡过的床。

说起那张床,我很讨厌那张床。那张床像个帐篷,松松散散,床顶上围着一圈考究的木雕床框,上面雕刻着竹,兰,梅,菊,床顶上堆满了杂物,全是一些不舍丢弃又没用的东西,上面堆起的灰尘早已厚厚地结了泥。

我总感觉那张床上有股神秘的力量,叛逆的,野蛮的力量。我妈就在那张床上生下我和我妹妹。我妹妹也离婚了,两次,我妈已经和她断绝来往。现在终于轮到我,她说,她在村里已经没法抬头做人了。

事实上,她可能夸大了她的恐惧,是她,过不去那道坎,才会从心里觉得我们给她丢人了,最后才是她丢人了,而我和我妹从来不觉得离婚这件事很丢人。

我在郊区一片废弃的火柴厂旁边开了一家未来邮局,我每天守在我的店里,等待那些想要写信给未来的人梦游般地走到我的店里,他们总是心事重重,目光中又闪耀着想要重生的光芒。

当生活陷入时间的洪流,我常常会忘了我妈这个人的存在。一想起作为子女如此薄情,我稍微理解了女儿的选择。离婚那天,她选择离开我,和她那个天天喝醉酒的老爸一起生活。

她说得那么坚决,她说,妈,我想和爸爸生活在一起。我说,为什么?她说,你已经三十八岁了,你带着我很难再找一个,我爸有钱,即使带着我,再找也比较容易。

我说我再也不会结婚了,她居然笑了笑,说,别傻了,你会再找一个的。

02

女儿已经在上海念了半年大学,半年时间,她的变化大得惊人,惊得我心率不齐。寒假的某一天,她到店里来看我,第一眼我就注意到她那微微卷起的紫色头发。

她跑到冰箱前找酸奶喝,我又注意到她脖子后面一个小小的像是骷颅头样的纹身。我的心脏突突乱跳,直到女儿说,妈,你该找个伴了。

我支支吾吾地说我已经对男人免疫了。她吸着酸奶,看着窗外那片荒芜的工厂宿舍,红墙灰瓦,破旧的外墙上爬满着某种生命力顽强的藤类植物。

女儿穿着长筒靴站在信箱前,若有所思地盯着看。

“什么人会给未来和未来的人写信?”

“不知道,平时来这里的人很少,那些来的人看上去也没什么特别。”

“我能写一封信给未来的你和爸爸吗?”

我愣了一下,奇怪女儿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可是女儿为什么不能有这个想法呢?

我拖着我碍事的身体从笔筒里拿出一支红色钢笔,从书架上抽出一张纯白色信纸,我把纸和笔放在女儿面前,说:“你需要抵押一件东西,十年后若无法寄出,凭借抵押物拿回你的信,也可以委托别人来拿,另外还需要一千元作为保管费,十年后若信件寄出或取回,再退回保管费。”

“这么正式?我也要这样?”

“是呀,一切按照仪式来。”

“非要十年吗?明年行不行?”

我想了想,说:“这个你是唯一的例外。”

她在包里翻了半天,又把包里的东西倒在信箱旁边的书桌上,哗啦啦一堆,我好奇地看着,就像探访女儿的内心,包里跌出来一支口红,几只发卡,熊猫造型的钥匙扣上挂着两把钥匙,还有一些化妆品小样,圆形镜子,一包坚果,蓝色卫生棉条,我吸了一口气,发现还有一只避孕套。

女儿从包里没有找到令她满意的东西,坐在那发呆。过了一会,她从上衣的口袋里翻出一个狐狸造型的胸针,说:“这个可以吗?你给我买的第一件玩具就是一个狐狸玩偶,那时我才三个月,天天啃那只狐狸的头。”

我大笑起来,说:“我以为我平时跟你说这些,你都没有听进去呢。”

“怎么会?你说的我都记得。”

我把狐狸胸针用一张碎花纸盒装起来,放在一边,这时女儿已经开始写信。

女儿写信的时候,我在一边煮咖啡。我喜欢咖啡那种说不清的迷幻味道,浓郁地咖啡香镇定着我的忧虑,我看着女儿,像是看着一个未知的发光点,充满骄傲又充满担忧。

03

我终于可以过上一个人的生活,这是我多年来的愿望。即使我妈在离我几百公里外的老式床上躺着绝望,也无法阻止我成为一个自由的单身女人。

一个人睡觉,再也听不见呼噜声;一个人吃饭,没有人指摘我不吃鸡蛋,不吃面食,不吃豆腐,我可以吃我想吃的任何食物,包括老爸从田间捕捉来的乌蟒蛇炖的汤。

但别人还是会同情我,奇怪的同情。一个中年离异的女人,总是很容易让人同情。我能忍受所有人慈悲的同情,唯一一个人不可以,她就是筱离。

筱离的奶奶是我的外婆,我们同年同月同日前后就差两分钟出生。我是那个早两分钟出生的姐姐,她是晚两分钟的妹妹。

我离婚后,她一直通过文字语音等信息,或者送我礼物,介绍男人等各种方式安慰我。她安排她的同事和我见面,又给我制定减肥计划,比我还要操心我这个圆滚滚的肉体。

我决定找个时机和她说清楚,告诉她我过得很好,让她还是操心下她自己的问题。她,一个四十岁的老处女,一个工作狂,一个瘦得躺在床上就像纸片一样的中年剩女。

那天她来我店里,时机很好,她约得那个男人迟到了,外面下着暴雨,也有可能来不了。我煮了一杯咖啡,坐在她对面,说:“你说的那个男人那么好,你怎么不自己留着?”

筱离长得很好看,四十岁的脸上还洋溢着少女的羞涩。那份羞涩的神情像是不老神药,我站在她身边,显得我又胖又老。我气得胃疼,这个女人从小就是我的克星。

她自小嘴甜招人喜欢,我则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一说话能把人顶撞到墙上。她学习好,考上名牌大学,一路硕士,博士攻下来,毕业后开了一家情绪管理中心,不靠男人,买了房车,过上一种精英女人的生活。

而我则是优秀的反义词。我性格耿直,说话不绕弯,做事不看人脸色,厌烦礼节和客套,学习中等,上了一所普通大专后,谈了场恋爱,毕业后就结婚生子,开了一家不靠谱的未来邮局。

现在她是钻石单身贵族,而我是一个四十岁离婚的女胖子。

“不来电。”她的声音干脆利落,她一向都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

“你不喜欢的,凭什么觉得我会喜欢?”

“真是天公不作美,他估计在什么地方躲雨呢,反正我觉得你俩合适。”

她留着黑直长发,白皙的皮肤,一口整齐的牙齿外是两片涂着玫瑰红的小嘴唇。这种女人怎么会没有男人追?我好奇地盯着她看,她感应到我在看她。

“追你的男人应该很多吧?”我抓住时机提到她的致命问题。舅妈都快六十多岁的人了,提起这个女儿,比我妈还绝望。

“你想错了,其实追我的人真不多。”

“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有啊,我一直在等他。”

她说得这么直接,我一时半会不知道如何接话,只好捧着咖啡重新打量她,这个外柔内刚的妹妹,像是一个奇怪物种坐在我的对面。

“你怎么不问了?”

我只好追问道:“他是谁?为什么要等?”

她说:“他是我十三岁时就喜欢的人,我在等他离婚或丧偶。”

这时门口进来一个浑身湿透的男人,我们两个人同时看向他,那个关于她的话题戛然而止,筱离站起来,走向那个男人说:“你总算来了。”

04

我目光直视着他的眼睛,觉得似曾相识,我很少在第一次和人见面时就看着别人的眼睛,但见到他,我不自觉就看着他的眼睛:两条像是波纹的眼线向着太阳穴延伸,像是精雕细琢的眼睛,目光里还蓄着傲气。

我拿了一套我的衣服和毛巾给他,过了一会他从浴室里出来,瘦高的身影随风摇晃,我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显得他整个人空空荡荡。

“你不记得他了?”筱离站在我和他之间,调和着气氛。

“我倒是记得她。”他笑了笑,眼角处叠起来的皱纹在脸上荡开。

“我好像记得在哪见过你,到底在哪呢?”我看着窗外的暴雨冲刷着蓝色玻璃,陷入了回忆。

筱离领着他坐在书桌旁边,我也坐下来,和他面对面。

“梁韵,可想起来了?”他居然知道我的名字,我暗暗惊奇。

“快了,快了。”我心烦意乱地从大脑里抽取记忆,但记忆始终萦绕着一团迷雾。

“哎呀,你这记性,他是张寂啊,小时候你经常上他家玩啊,他家有好多武侠书……”

“张寂?不会吧,你这变化也太大了。”我又仔细看了看他,那时婴儿肥的脸变成瘦削的瓜子脸,青涩饱满的眼睛此时变得干瘪又倔气,脸上饱经风霜般布满一些黑斑。

张寂笑着,从进门,他就是一直脸上挂着笑意。

“你知道为什么小时候你爱上我家吗?”张寂靠在椅背上,拘谨又试图放松。

“为什么啊?”

我想起我们至少有二十年没有见面了,他上了大学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他比我大五岁,我小学毕业的时候,他已经上高中了。

张寂问完那句话,站起来绕着木质邮箱看了看,然后绕到我的身后,说:“我十三岁的时候,听我妈说,我五岁时吃过你的胞衣,那时我花了好长时间消化这个事实。”

“我的胞衣?我听着就很恶心啊。”

那边筱离站在门口跟我比了一个离开的手势,我看见她撑着一把粉红色的雨伞慢慢消失在雨雾中。我和张寂突然安静下来,我居然没有觉得不自在。

“我奶奶说那玩意可以增强体质,哎呀反正乱七八糟的一些功效,反正就稀里糊涂地吃了。后来我常想那可是你人生最初的房子,或许我吃了,莫名我俩就有了某种联系。”

我们的联系就是那些武侠书,当然还有一些别的,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我至今也没有弄明白。我们聊着聊着,聊着过去的事,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口干舌燥,毕竟离婚后,我没有和任何一个男性聊过一个下午。

“你为什么要离婚啊?”他就这么突兀地把话题转移到现在,现在的我,一个女胖子的日常。

我费力地思索,竟然想不起来具体的原因。我以一个巨大的颓然的姿势沉默着,这时他说了一句,不想说就算了,你饿不饿,要不我们去吃饭?

我看了看渐渐暗下来的天,第一次觉得我的身体真是一个累赘。

05

我和张寂挤在一把黑色大伞里,两个人的衣袖湿哒哒地滴着水,我们跨过一个个泥泞的小水沟,他说他的车子就停在马路边上,这里人烟稀少,根本没人管。

我挨着他的手臂,笨拙地跟上他的步伐,他的身体散发着一种混合着烟草味的汗味,他很帅,身高一米八,胳膊到腿所有露出来的地方没有一块赘肉,这种时候我应该觉得自卑或者开始妄自菲薄,但我没有,我竟然产生了一种错觉,我感觉我恋爱了,心脏失控地乱跳。

这种错觉只发生在那条通往柏油路的小道,泥泞的让人想要东倒西歪的小路上,很快我坐上他的车,这种感觉怯生生地全都消散了,就像变换的云朵,来不及细想就不见了。

我得承认中年人的隐忍几乎无懈可击,我们安静地吃完饭,期间聊了一些皮毛的生活过往,大多数时候我们只是在吃饭。吃完饭,他说要送我回去,我拒绝了,他也不强求,我们在公交站台分开,他涌入撑伞的人群,我挤上没有座位的公交车。

暑假的时候,女儿又来看我。这一次她把头发拉直了,比去年冬天瘦了一圈。

她坐在那,看着邮箱发呆。我给她切了一盘水果,用叉子送到她嘴里,她像是瞬间送花的冰淇淋,眼泪从眼睛里汩汩而出,她一边大哭,一边说:“妈,妈……”

自从成为胖子以后,我的反应总是很迟钝,我愣了一会,才将她拥入怀里,她的头贴在我肥硕的肚子上,她突然又笑起来。

我知道她在笑什么,她只要听到我肚子里的声音,就会忍不住发笑。

她说:“咕咕咕咕,就像在冒泡。”

过了一会,她爬起来,开始吃桌子上的水果。吃完,她说:“妈,爸爸要结婚了,你知道吗?”

我当然不知道,离婚后我们几乎很少联系。

“知道啊,我当然知道啊。”

“妈,别装了,爸爸根本就没打算请你,你怎么会知道。”

我重重了呼了一口气,这时手机上传来一条来自张寂的信息:今天下午我去你店里,可以吗?我低着头,回复道:欢迎。

女儿吃惊地看着我,我抬起头,说:“现在我知道了,替我转告你爸,祝他幸福。”

女儿说:“这个我没办法转告,如果你真的想祝他幸福,就去参加他的婚礼,这是请柬。”她从包里拿出一张蓝色封面的结婚请柬,扔在桌子上, 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的未来邮局。

我看着女儿瘦弱的背影消失在那条小道的尽头,手里拿起请柬,扫了一眼新娘的名字:金洁。我庆幸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看完我将请柬撕成六片,扔到了垃圾桶。

06

下午三点,天空是无边的灰色,店里的气氛有些沉闷。张寂穿着一件焦糖色的T恤坐在这间沉闷的店里看着我,看我如何整理信件,如何妥善保管那些抵押的东西。也许他在看别的。

焦糖色,一种熟透的颜色。像是某种暗示,我恍惚起来,问他:“你结婚吗?”

他像是没听见,躺在那张我最喜欢的懒人沙发上看着我。他可能在想,一个女人是有多颓废,才会把自己胖成这样。但我看不懂他,从小我就看不懂。

“你想过要和我结婚吗?”他就这么直接问我。

“没有。”我坦然回答。

“筱离非要认为我们合适?你觉得呢?”

“像我这样的胖子?还会有人爱吗?”

“有趣的灵魂无所谓居所,在我眼里,你和小时候那个你没什么不同。”

他说的如此动情,我的心差一点沉沦。我慌乱地做事,沉默,并在日落之前沉住气,我不会泄露我内心那么一点点喜欢,也不会继续推进这段不可能的关系。

离婚那天,我发过誓,这辈子我不会再结婚。

我望了望窗外的红色落日,又看了看张寂那张神秘莫测的脸,我的大脑忙碌地翻阅着我的前半生和关于女儿的一切,我有些厌烦地站起来,说:“我前夫下周结婚,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张寂脸上的笑意荡漾开来,说:“随叫随到,需要穿西装吗?”

我说:“不用,就像现在这样就好。”

落日已消失于那片荒芜,店里的灯光亮起,我目送着张寂离开,回味着我刚才的冒失,竟然有些后悔,这后悔的滋味里还有些愉快,轻松和兴奋。

07

妈妈又开始头痛。以前,她总是在下雨天的时候腰痛,她非说那是生我的时候落下的毛病。五十岁以后,她又说她脖子痛,耳朵痛,就在昨天,我打电话给她的时候,她又开始抱怨头痛。

“去看医生了吗?”我问。

“看啥医生,家里又下雨了。”

我知道她是害怕去医院,她总是无所谓生死的样子,又总是小心翼翼地活着。

我很厌烦她的情绪化,我过得好,她觉得那只是暂时的;我过得很糟糕,她又以各种身体疼痛来表达她的失望。

为了避免成为母亲那样的母亲,女儿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我就开始进行情绪管理,养成一种恬静淡然的心态,几乎女儿成年前,她一直按照她的心意成为她本来的样子。

虽如此用心,但我还是看不懂女儿,尤其是最近,常常有一种失去感。关于女儿的记忆也成了碎片,不完整的无法拼成一个画面的悬浮的碎片。

那天夜里,我接到妹妹小律的电话。她说她又要结婚了,我以为她会说起母亲的头痛,但我等了一晚上,她一个字都没有提。如果说我是筱离的反义词,那么妹妹则是我和筱离双向的反义词。

她从小不屑穿我的旧衣服,妈妈不给买,她就去偷。爸爸一向沉默惯了,对于养育女儿,他认为那不是他的任务,他的任务就是管理好他的果园,赚到钱,摆脱母亲叫他“窝囊废”时的侮辱感。

可那片果园总是干瘪瘪的几乎很少赚到钱,他又不去推销他的桃子,梨子和板栗,任由这些果子自生自灭,每天闷头干活,看天吃饭。

这些往事近来全都向我涌过来,就像我的胖是因为这些事突然膨胀,挤压而来的。

有一天下午,我的店里突然同时来了七、八个人,年龄跨度很大,有老人,也有高中生,其中一个头发烫成泡面卷的女孩站在我的对面,问我:“你好,我可以用我的口红作为抵押吗?”

女孩白皙的娃娃脸上有些细碎的雀斑,样子很迷人。我走了一会神,她笑着又问了我一遍,我说:“这支口红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她旋开口红的帽子,我认出那是烟熏玫瑰色的口红,那是我最爱的口红颜色。

女孩说:“这是我和未婚夫的定情之物,请问可以吗?”

我收了她的口红,给了她纸和笔,她开始趴在桌子上写信。写完信,她又过来问我:“可以给我煮杯咖啡喝吗?”我笑了笑,走到咖啡机前,给她煮咖啡。

煮好咖啡,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慢慢喝完,临走的时候,她说:“你很有趣,你的店也很趣,我们有缘再见。”

我说,好。这时店里只剩我一个人和沉默的一切,空气里还残留着女孩身上的香水味,那是我最爱的香水味,茉莉花的香水味。

08

前夫结婚那天,我凌晨二点半莫名醒来,接着在黑暗中,关于前夫的种种混乱地撞击着我的大脑,关于他和我们,好的,坏的,甚至有趣的,露骨的,就这样不受控地想了一夜。

一直到天亮,我还是清醒地像个饥饿的狮子。我起床,洗漱,接着站在柜子前挑选参加婚礼该穿的衣服。前夫最后一次见我,是半年前,女儿生日的时候。

那天,他一脸幸灾乐祸地的样子根本藏不住。我知道,看见我过得不好,他好像原谅了自己的糟糕,原来没有他吴俊萧的生活,梁韵竟然自暴自弃成这样。

其实,我的胖像是某种抽离。离婚后,真正的心灵释放导致了我发胖。每次一想到我是这样胖起来的,我都忍不住想要跳舞。

多年来,我泡在一段没有任何仪式感的婚姻里,都快发霉了。我们是在双方都没有出轨的情况下,以一种冷静的素养结束婚姻的一对。

离婚那天,吴俊萧说:“妈的,以后想怎么喝酒就怎么喝酒。”我觉得好笑,甚至幼稚,我说:“那祝你幸福,酒鬼。”他居然说:“那我祝你不幸福,你这么龟毛,应该不会幸福吧。”

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吵架,可是离婚那天上午的那次对话,竟然像是在吵架。

我最终挑选了一件黑色T恤和一件咖啡色看起来像是抹布一样的短裙。我站在镜子前,涂上口红,穿上高跟鞋,早早到了未来邮局等张寂。

那天,张寂也穿了一件黑色T恤,我们像是去旅行一样去参加我前夫的婚礼。

那个城市最豪华的酒店最大的厅里,吴俊萧穿着白色西装,脸上没有结婚该有的喜悦和慌张。

“你来了?看来女儿还是告诉你了。”

他扫了一眼张寂,眉毛上那块小时候从楼上摔下来缝了七针的旧疤颤动着。

“女儿希望我来,所以我来了。”

“我就知道你会来,请柬我都懒得写,反正你一定会来。”

就在这时,我发现来参加婚礼的人群里还有我妈,我爸,我妹和她新任老公,还有筱离。我爸东张西望,我妈在旁边絮絮叨叨,我妹和新老公躲着我爸妈远远的。

女儿身边也挽着一个男生,一个青涩的身高大约一米八的胖子。

女儿一看见我,就拉着那个男生到我身边,说:“妈,这是李彪,我男朋友。”

我大脑很混乱,我知道前夫和我父母关系好,但我没想到竟好到这种程度。我的心又在突突乱跳,女儿见我没回应,她盯着张寂,挑衅地说:“叔叔,你好,你是我妈的新男友吗?”

张寂脸上挂着笑意,说:“只要你妈愿意,我就是。”

女儿觉得张寂很有趣,放开李彪的手,和张寂聊起来,发现张寂竟然是老家的人,兴奋地拉着他的胳膊,说:“放心,追我妈的事,我会帮你。”

乌压压的婚礼人群终于落座,主持人一番陈词滥调后,新娘子出现了。

虽然化着浓妆,我还是第一眼就认出来,那个叫做金洁的新娘子就是那天来我店里的泡面头女孩,她看上去很美,吴俊萧老得就像枯叶,根本配不上她。

无聊的婚礼。我没等他们切蛋糕,就起身想要离开。准备离开前,我去了一趟卫生间,卫生间在三楼。我沿着楼梯走到二楼转角的时候,听见了一阵接吻声,两个年轻人狂热的接吻声。那是女儿和李彪热烈的接吻声。

我慢慢退回,改乘电梯到了三楼。刚一进卫生间,就听见女人的哭声。那声音于我太熟悉了,那是筱离的声音。

刚刚在婚礼上,金洁父亲上台致辞的时候,我就发现筱离眼圈红了。

这时我听见筱离和别人通电话的声音,那是假装开心的声音,筱离说:“金老师,我今天看见你了,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我下楼,又坐回张寂身边,这时我妈凑过来,把我拉到一边,说:“有没有后悔?现在人家娶得这么年轻的。”我说:“我不后悔,妈,你不该来。”我妈说:“好歹也是半个儿,你俩虽然离了,这关系还在的,你就是太不知变通了,哎……”

我没法再听下去,我又不知道自己该去哪?我只好坐着电梯按了最顶层,又沿着楼梯到了楼顶。楼顶的风很大,我庆幸我很胖,并且风暖烘烘地吹着我的脸,我开始忍不住大哭,哭着哭着,我抬头看见如同线条般的远山和密密麻麻的城市街道,突然不想哭了。

“我可以吻你吗?”那是属于张寂式的直接,并且没有任何猥琐的意味,像是一种安慰。

“算了吧,谁会愿意吻一个胖子?你就别同情我了。”

“你觉得是同情?梁韵,你是承认你很要强还是承认你很自卑?”

“我现在什么都不想承认,我只要自由。”

风呼呼地从耳边过,就像所有的坏事,都会过去,消失于俯视的渺小。

那年冬天,我读了女儿写给我的信,她在信上说:妈妈,我爱你,我希望你开心。我寄了那封写给吴俊萧的信,没有偷看,从前我们就不曾偷看过彼此的生活,现在亦不会,以后更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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