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将战胜时间(二十一)
我们终将战胜时间(二十一)
文/木依岸
第二十一章 难忘那条河
记得小时候,我大多时候是懂事的。比如我体贴外公、外婆年纪大,洗衣服还得花钱找人。
当那个小眼睛、黑皮肤、留着二道毛的乡下大婶,在我们家的大木盆里迟劲地在搓衣木板上搓洗衣服时,我细心地观察她的动作,默默地记在心里。待到下个星期天来到,我便把全家换洗的脏衣服放进木盆里,自己也照着样子迟劲地搓着,虽花得时间长一些,也能把衣服洗干净。
在那条清澈见底、蜿蜒流淌的石头河里,人们总能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费力摆衣服的小巧身影。河水哗哗地流着,河底的鹅卵石拥挤地铺在水底,盖住了沙子。碧绿的水草漂浮在水潭上,似乎要被急流冲走,但终究倔强地长在那里,装点着水潭。青苔长在巨石的底部,在水里露出浅浅的一圈,清晰可见。我找到一个平展的石头用着洗衣板。而人蹲在石头旁边的干地方。而后把盆里在家搓过的湿衣服或则还没搓的干衣服,天女散花般搁在旁边拳头大或则大拇指大等参差不齐的鹅暖石地上,然后拿出其中的一件开始洗了。我弯腰低头迟劲地在石板上搓着衣服,然后举着木棒槌一上一下地捶打着衣服。捶好后,在水里漂洗。由于是活水,洗出来的衣服色彩亮丽,像新的一样。
有时会有鱼儿游过,当我停下手中正洗的衣服,脱掉鞋子,下到水里时,它们已经快速地游走啦。我也不懊恼,只当洗衣时的一个小插曲。但我会告诉下游正洗衣服的姐姐或则阿姨,“有小鱼唉!”她们也重复着我的动作,最终都是没有鱼机灵。或许大家都只是找个乐子,并不是真想逮鱼吧!
日头越升越高,一会儿洗衣服、洗菜的人越来越多,即便全镇的人都来啦,这条宽阔的河似乎都能容下的。每天那条河就像个热闹的集市。除了水井作为小镇人们做饭、饮水之用,洗碗、洗菜、洗衣、清洁都是靠这条河啦。人们聚在这里,一边干活,一边拉家常。那时报刊很少,消息闭塞,这里就成为传播小道消息的源泉啦。东家长西家短,婆姨们津津乐道。毕竟我是个孩子,对她们的唠叨是不上心的。吸引我的是在河滩干地方玩石头细沙,捡贝壳的女娃娃们。还有在河滩的斜坡上上下下玩惊险的男娃子们。斜坡是光洁平板的巨石铺就的,形成规则好看的花纹。斜坡上接桥身,下接流水,接近桥墩。那里终年积水很深,掉下去是很危险的。男娃们,偶尔也有胆大的女娃,在那里上上下下,玩着滑滑梯的游戏。大人们警告着,“不能那样唉,你们别(bai)鞋人了哼。”也有妈妈站起身叉腰在叫喊,“你个不成调的炮子仔唉,啥好斗的没有啊,非斗这个,霍来掉水里就叶熊了!”正喊着呢,被炒得心烦意乱的孩子就真的“扑通”一声掉到水里啦。“救命啊,救命啊!”妈妈一边喊一边飞快地跑过去,其他人一窝疯地跑过去,虽然被石头哽疼了脚板子也不在意。正在人们焦急地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跑在前边的人准备跳水里救人时,忽然男娃子落水的地方冒几个大泡,这崽子又浮出水面啦!他像鱼儿自如地在水里游着,慢慢靠岸。他怕妈妈打,爬上岸后扭头对大伙说,“俺回家换衣服喽!”他的似笑非笑的神情、洋洋自得的语气,仿佛刚才给大家表演了一个节目。原来这里的孩子大多会凫水的。大家这才松口气,哈哈笑着,各自回到原地干自己的活啦!
“俺的儿来,康子会凫水啊!这炮子仔啥时学的呢!唵,这跟谁学的呢!”康子大(妈)摁着胸口,摇摇头,这才想到自己正洗的衣服是否漂走啦,便慌里慌张回头去寻衣服。
我对面正洗衣服、在粮管所工作的女知青,她长得白白的、瘦瘦的,颧骨高,不是多漂亮,但气质很好。她扎两个把,前面齐眉的流海,是当时很流行的发型。她大约二十出头,不多说话,一脸孤傲。不知为什么,大家都返城了,她被留下了。她洗衣服离开后,婆姨们就低声议论。从她们零星的议论里,我知道这个女知青没有返城和南瓜脸的爸爸有关。
“哼,他还骂俺‘按肚’呢,他老爸才搞破鞋呢!”俺在外婆面前狠狠地骂着南瓜脸。
“小女子家可不能胡雪啊!这可得掌嘴的!”外婆对我鼓着嘴,瞪着眼睛。
“俺没胡雪,康子妈还有其他的阿姨她们都那样雪的。”
“那你也不能雪。你还小,啥也不知道的!”外婆警告我。
我没有因为婆姨们的指指点点而忽略知青姐姐的优点。她洗衣服后,把鲜艳漂亮的衣服或毛巾,松散地抖开,放在搪瓷盆的最上面,她的盆子花花绿绿非常好看。我学着她的样子,把鲜亮的衣服抖开放在盆子上边,这样返回的时候,我的手中就像捧着一个盛开的花蓝,惹得那些婆姨们啧啧称赞,“看这女娃子多能干啊!”
回到家后,外婆已经把晾衣绳在门前的两棵高大的泡桐树上拴好。外婆见到我回来,停下手中正拉的鞋底,或则正拨的毛豆子。从厨房挨着灶台像瓮般的大水缸里,用老窝瓜做的瓢从装满水的水缸里舀水,倒在盆底开着鲜艳牡丹的搪瓷大盆里,然后把盆端到迎门房间的洗脸木架上,三两下洗干净手,就来凉衣服。等她出来时却看到,一件件像蝴蝶样沐浴着阳光、在初夏的微风中轻轻摆动的衣服正湿漉漉地搭在黄色粗麻绳上往地上滴水呢。一会儿,地上就一片湿,甚至在低洼处聚集了一小片水坑,就像一个袖珍型的池塘。池塘的水慢慢溢出来,沿着微微的斜坡,小溪一般流向前面的公路。公路上偶尔有汽车通过,偶尔有人行走。偶尔有几只鹅带着一群鸭子嘎嘎地过马路。它们身后会撵来一只狗汪汪地叫着,然后一个头戴草帽一身补定的农民手里拿个吹火筒粗的棍子转身对狗挥舞着,狗停下来,觊觎着。农民弯腰捡起一块石头,向狗投掷,狗腾起四蹄,仓皇而逃。我知道农民是大队的饲养员,也许他也是个像老张叔一样的知识分子,犯了错误,发配在乡下的。一会过来个挑着满满两捆干树枝的人。这时外婆已经把我洗的衣服从新拧了一遍。外婆拧麻花一样拧着那些衣服,然后抖开,上下抖动,又来回摆动,这样衣服干后就不会发皱了。有时外婆会用煮开的淘米水把洗好的盖叶子、盖面子、盖里子或则外罩浸泡半个小时,然后再涤一下,这样浆洗之后,那些床上用品和衣服就会挺呱呱的,板正而且厚实。
外婆见到卖柴火的人,会喊:“哎,卖柴火的大兄弟,俺看看你的柴火哼。”
那人听到有人相中了他的柴火,就喜滋滋急速走过来。他把柴火重重地放下,用脖子上搭的发黑的毛巾擦下脸上的汗,“老大姐,你看俺的柴火,干蹦蹦的。”
外婆来回翻看着柴火捆,看看里边别夹生枝子了。外婆抽出一根枝子,在手里搉一下,嘣,立马断成两截。“俏巴得很,俺要啦!”
外婆从裤兜里拿出自己缝的钱袋子,掏出里边的角票子和零格子。一分也不少,有时还会多给几个钱。外婆把钱递给那人,那人高兴地接过钱,嘴都合不拢啦!
这时候,太阳已升得老高,大约十点多吧。来洗衣服的大婶看到俺门口晾晒的衣服,有点失望。外婆就让她进屋,给她倒茶端出一早炒的汤圆,让她吃。那汤圆真好吃,外焦里糯,外边裹着一层糖稀,俺觉得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大婶津津有味地吃着,吃了一碗还不过瘾的样子。末了,外婆会把厨房里剩下的汤圆,用大海碗装着,让大婶带回家,让她的几个孩子尝一尝。大婶喜滋滋地走啦。而我在一边埋怨外婆不该把汤圆都让大婶带走,“俺咋斗啊?”我带着哭腔说。“姥奶再给你奏哈。”外婆拍拍我的小脑袋,“俺们烨毛今天真能干呢!俺今晌给你们奏滑肉汤。”
在我的印象里,外婆似乎挺有钱的,我有时就想,是爸妈给她的吗?外婆会附在我的耳朵边小声地说,“傻毛唉,俺没要你爸妈的钱。他们给俺养你哥你两个的钱,俺都锁在箱子里,过年你爸妈回来时,俺都又给他们啦!”
“那,姥奶你咋有钱呢?”“傻毛唉,姥奶会做生意啊!”我这才醒悟到外婆的秘密。
外婆是个善于应酬的人,她总能像变戏法似的变出那个物质匮乏年代难得的肉票、鸡蛋票、布票等。外婆还会悄悄地做些小买卖。每次去Z市,临走时,她都要到菜市场买些大块的猪油。Z市属于北方,那里的水土比较肥厚,所以人们买猪肉的时候,大都喜欢瘦肉,对于那牛奶色的肥肉膘,总是躲之唯恐不及。精明的外婆看到了商机。因为我们所住的南方小镇,那里水寡,无论有钱没钱,猪油是少不了的。因为几天没有猪油的话,那里的人就会寡得口流清水。外婆在食品公司的肉店,买回像切菜板大小似的一块块猪板油,然后在厨房里细心地把它们炼成水油。这样四五十斤白亮亮的猪油幸福地装在无色透明的大号塑料桶里,随着俺们一起去到那英雄用武之地。这时小镇的乡邻们早已数着指头,伸长脖子,翘首期待着它们到达的时日。
回来后,乡邻们会陆续拿着瓷盆,塑料油桶,搪瓷缸等,面带着焦急与微笑,匆忙来家,以期得到期盼之物。来的晚的会因猪油被分完,而懊恼不已。素常好脾气的他们,这时甚至凶巴巴地责怪外婆,“老吕大姐,这么俏巴的猪油,你咋不多带点呢?”
外婆一边拿凳子让他们坐下,一边好脾气地解释道:“你们看,俺一个老马子,还带俩孩子,能有多大的劲呢!”外婆打包票说,“霍来再去,俺肯定先给你们预留着哈!”这些人才消了气悻悻然离开。
街坊们走后,屋里就剩下外公、外婆和我三个人了。哥哥这时总是在带着镇上的孩子们在外边玩呢。无论大小,他都是孩子王。外婆在忙着收拾杆秤、提篮,塑料油桶等。外公在一旁数着钱:“唉,忙了这一阵,才挣到十五块啊!”
外婆一听外公的唠叨一下子发起火来:“你这个老不死的,你又没费吹灰之力,这十五块钱也顶你一个月工资了。再说了,俺们自己也有油吃了。”
“我只是随便说说,你看你发那么大火干啥哼!”外公假装生气地把钱扔到供桌上,“不和你抬杠了,俺上班去!”
我看着外公衰老、迟缓的身影消失在方格木窗口,才把视线收回来。
这时外婆走到坐在椅子上看小人书的我身边,慈爱地扶摸着我的头:“烨毛,俺们这可不是单单为了挣钱,也为乡邻们做点好事啊!虽然每斤加了点钱,可比俺们这里的猪油便宜多啦!何况在俺们这里猪油难买得很呢,还得走后门才能买得着呢!”外婆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抬起头看着外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未完待续)
2018.10.30.10.31清晨修改初稿,补写新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