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思诗文集简书伯乐推文汇总伯乐猫小说已推专题

短篇 | 寂静的消逝

2021-12-03  本文已影响0人  斯丁亚伽

汽车驶过崎岖泥泞的山路,颠得人只想吐,已经有几个晕车的乘客趴着窗子吐了秽物。为了冲过石子的阻碍,司机师傅开得很快,灌木啪啪撞在淡绿色的玻璃车窗上,空气中送来一阵青草的清香,混合着泥土的气味,车里才不至于熏得太难受。一旦上了这趟车,付洁知道,自己便回到了这片名为故乡的地方。

付洁从小跟随父母在城市里长大,回乡也只是偶尔,记忆中只有还没上学的那两年,在乡下有过一段无忧的童年时光。父母的双亲年岁渐高,又习惯乡间的生活,他们只好时常回去看望四位老人。

大巴车上,母亲坐在付洁旁边,父亲坐在她身后。这趟车已经跑了十几年,这个村子还是没有任何改变,所有年轻人照旧悉数跑去外面谋生,只有过年的时候才热闹许多,等到春节结束,整个村子都像是放完礼炮的箱子,冒着两缕孤烟,剩下一地残渣。

“妈,还要多久才到啊。”

“快了,还有半个小时就到了,再忍一忍。”

付洁马上就要上高三了,这次暑假她也只有一个月的假期,学校安排了一个月的补课。其实她没有催促的意思,只是单纯地想问问时间,母亲却以为她是不耐烦。付洁从小就对回乡的这趟车多有怨言。拥挤颠簸,臭气熏天,小时候的付洁在车上总是又哭又闹,说等自己长大了,就要永远离开这个破地方。

“我就问问。”过了一晌,付洁又对母亲说了一句。

母亲没再说话。

付洁看着窗外,接连闪过稻田、菜地、橘子园、小溪……然后,就看到了离家最近的山上那标志性的大白岩。那座山是村子周围最高的一座山,山顶和别的山不同,这座山像是被削去了一半,山顶上留下一块白岩,好似摘云簪花。只要见到它就知道,离家没有几步路了。

离村口的小卖部最近,也是离村外最近的,是村医罐罐李的家。付洁也不知道罐罐李的真名,想必村里的人也不一定知道,他们只是这么叫他,大概是因为他家里总放些瓶瓶罐罐的药。他家孤零零地立在那边,只有一条残破的木桥通向外面。付洁小时候,奶奶曾带她去那里打过一次针,她觉得罐罐李应该是村里最富有的人,因为他家那时就修得起一栋三层的小楼。

“妈,那边是罐罐李的家吧。”

“嗯,你奶奶在城里看病,医生开的吊瓶都是拿回家,让他帮忙打的。”

付洁想,罐罐李或许其实不会看病,村里人也没得过什么大病,头疼脑热左右不过都是开那些药,也吃不死人。扎个针只要心狠,也可以熟能生巧,他给奶奶扎针也常有扎不准的时候,总之付洁有些信不过他。

不多时,汽车开到了村口。父亲在后面睡得昏昏沉沉,付洁推了推父亲。

“醒醒,下车了。”

一家人拖着大包小包下了车,大巴车载着别的村子的人,继续向前驶去。村口修了新桥,小卖部还是老样子,卖些最便宜的杂货。这里几乎人人都相熟,一下车都热情地打招呼。

“付权回来了。这是你女儿啊?”

“啊,回来看看老人。付洁,叫伯伯。”

付洁乖巧地叫了面前这个老人一声,“伯伯。”

说话的是村里的老光棍,村里人都叫他棍棍。如果不是父亲让她叫伯伯,她大概会叫他爷爷,他看起来十分苍老,像被生活反复鞭笞过。棍棍扛着锄头,像是准备去地里挖点什么。

付权和棍棍聊了两句,大概是说这两年收成不好,在外面打工也难挣钱的话。大人说话好像总是那么两句,也总是那么几个回合,他们好像不愿彼此生分,努力说些什么好彰显他们多年未见仍旧亲切如昨的情分,但是苍白无趣的几句客套又将他们的陌生显露无疑。

付洁率先和母亲朝着奶奶家走去,经过了几户人家,几乎每家门口都坐着一个老人,或坐在靠椅上,或坐在门槛上,双唇紧闭,行注目礼般盯着这对母女。在他们孤苦的晚年里,从外面进来的年轻人,是他们唯一可欣赏的风景。有一位婆婆是从付洁外公那个村子嫁过来的,和付洁的母亲相熟,于是和他们打了招呼。

“你是英英吗?”

付洁母女离她家还很远,这位婆婆就拄着拐杖走了两步,探出头来,冲付洁母亲问道。

“哎,是我,春姨。付洁,叫奶奶。”

“奶奶好。”

付洁的母亲叫徐英,小时候常跑到春姨家讨好吃的。母亲说,那时候搞生产大队,大家种的地全归公有。粮食公有,物资匮乏,他们姊妹几个常常吃不饱,有一次去地里偷穗被队长发现,罚了家里三个月粮食,还是春姨悄悄把自己家的粮食分给他们几个孩子吃。

“这是你女儿啊,都长这么大了。”

“是啊。”

来来回回都是这么两句,“回来了”,“这是你女儿啊”,然后再也无话可说,村民们的嘴也像那放完礼炮的箱子。

付权追上了母女二人,上了两个小山坡,和路过的几个叔叔、舅舅打过招呼,三个人拎着东西气喘吁吁,终于来到了奶奶家门口的最后一个小坡。坡下住着两户人家,一户是哑婆婆,一户是付洁爷爷的表哥家,付洁叫他大爷爷。这时候,两家人都大门紧闭,似乎是不在家。

付洁记得,自己小时候经过哑婆婆家门口时心里总是担惊受怕。因为哑婆婆不会说话,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付洁觉得下一秒,她就要跑过来卡住她的脖子开始吃人,所以她总是在经过这段路时拔腿快跑 。村里的人在付洁眼里都不啻于恐怖片里的阴森角色,她没法同这些人对话。

“爸妈,我们回来了。”付权人未到,声先至。

“爷爷奶奶,我们回来了。”

两位老人虽然拖着步子,走得不快,但脸上的笑容难掩心中的喜悦。

“爸,妈,说了不用着急做饭,等我们回来做就行。”徐英闻见灶房飘来饭菜香,知道两位老人心疼他们舟车劳顿,显然是已经做好了饭。

一家人稍作休息,不一会儿就一起吃上了晚饭。

“爸妈,你们在家一切还好吧。”付权边吃饭,边话闲。

“都好,都好。去罐罐李那儿把医院开的几针都打了,身体舒服多了。”奶奶说。爷爷不怎么开口,听见奶奶说话,也在旁边跟着点点头。他们有大半年没见面,谈话间有些生疏,几个人都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

奶奶又转头对爷爷说:

“老东西,你头发长了,明天让彭老师过来帮你剪剪。”

“嗯,好。”

徐英抬头看了付权一眼,又默默吃饭。

付洁接过话:

“家里不是有推子吗,你和奶奶帮他剪就是了,怎么还找彭老师?”

母亲碰了碰付洁,说:“吃饭,就你话多。”

虽然有些不解,但付洁没再继续追问下去。

吃完饭,父亲捉了一只母鸡,去了彭老师家。

到了晚上,两位老人早早睡下,付洁和母亲还坐在屋前的空地上乘凉。付洁再次提起彭老师,母亲这才将他的事情一一道来。

“彭老师以前在镇里的小学教书,娶了一个老婆,生了三个女儿。大女儿在山上摘果子吃,听说应该是果子里有只小蜈蚣,中毒死了。二女儿发高烧,夫妻俩不在家,耽误了,烧成了脑膜炎。小女儿身体倒是健康,学习也好,后来还考上了大学。可是,从二女儿生病后,家里的条件越来越差。妻子忍受不了,一走了之了。后来,彭老师上山砍柴腿被蛇咬了,去找罐罐李,谁知道罐罐李医术不精,伤口感染越来越严重,最后送去大医院只能截肢了。还是你爷爷奶奶去医院帮忙照顾彭老师,还有他的两个女儿。”

罐罐李的医术确实堪忧,听完彭老师的事付洁更加坚信他是个庸医,只是碍于村里再也没人能顶替他的地位,谁也没办法不依靠他。

“那他老婆后来去哪儿了?”付洁问。

“后来听说,她去广州打工了,认识了我们村的一个光棍,改嫁了,那个男人很有钱。只是她在外面多年都没回来过,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可怜彭老师,截肢后欠下许多医药费,没两年又退休了。小女儿上大学的钱都是他卖柴火赚来的。”

付洁不由得感到一阵唏嘘,她没经历过这些,不太懂得一个人被命运摧残是什么样的感受。不过她知道,在这个寂静的小山村,这种事情时常发生。她很庆幸自己没有被困在里,哪怕需要付出百倍的努力,她和父母也坚持去外面的世界生活。

付权从彭老师家回来,跟妻子说了彭老师家的情况。家里只有他和二女儿住,小女儿在外面上学,暑假也在打工。老旧的木头房子,屋顶漏雨,许多地方都被雨水腐蚀了一大半,看到付权送来母鸡,心里很感激,想要拿出点什么招待客人,最终也只能在箩筐中找出两个瘦小酸涩的橘子。付权说,明天要帮彭老师修修屋顶。

第二天,彭老师拄着拐杖来到了付家,手机拎着理发的工具箱。付洁看到了他右腿空空的裤管,脸上道道沟壑,皮肤黝黑发亮,嘴上却咧开笑脸,让人看见那残缺不全的牙齿。他的躯体已经破败了,生命却不曾凋零。

“彭老师来了,吃饭了没有,没吃过来一块儿吃点吧。”徐英开口问。

“不用不用,我在家吃过了。昨天还给我家送了只鸡,真的谢谢你们啊。”

“送给梅梅的,又不是送给你的。”徐英跟彭老师客套起来。

“对对对。”彭老师听到这话,也连忙回答。

两人聊了几句,徐英便去叫付洁的爷爷出来剪头发,一家人都跑过来和彭老师寒暄。其实彭老师清楚这家人对自己的照顾,但他不会贪得无厌,还担心自己拿了付家的东西,付家是否存粮充足。也许正是他为人师表的善良与正直,才让前妻难以忍受。但她也是幸运的。那时村里还常有丈夫家暴妻子的事情,付洁就曾听说有个男人,他的叔叔来他家帮忙修缮屋顶,妻子怀着孕去找丈夫回家吃饭,说叔叔来家里帮忙,让他回去跟叔叔吃个饭。没成想丈夫在打牌,妻子还没说两句,他就要动手打人,追着妻子满寨子跑,牌友邻居都来劝他也没用,棍子还是落在了妻子身上,孩子活生生被打掉了。

彭老师为人老实憨厚,当时有人来学校找他,说是推荐一个学生去中专,他就有两千块的推荐费。但是彭老师拒绝推荐,他希望自己的学生都能考上高中,都能有一个光明的未来。于是,在同事们都赚钱发财的时候,彭老师保持着数十年如一日的清贫。妻子却很快发现了端倪,她问彭老师,为什么他们学校的老师家里都渐渐修起了小洋楼,彭老师只回了一句“不义之财”。随后,妻子就在与别的老师的闲聊中知道了真相,回来和彭老师大吵一架。

“当初嫁给你的时候,说你工作体面,收入稳定,以为能过上好日子。现在呢?你拿钱去帮那些穷学生交学费,他们会还你钱吗?梅梅烧傻了,你瘸了。我说让树文去外面打工,你偏偏要送她去上高中。这日子是过不下去了!”

梅梅是彭老师的二女儿,小女儿叫树文。

将心中的怨气咆哮出口后,她就夺门而出,什么都没带走,就这样过了两年。后来有人在广州打工的时候见到过她,回来告诉彭老师说她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了。这是彭老师意料之中的事情,他仍旧过着从前的生活。后来前妻托人回村里找彭老师去县城办离婚手续,她要嫁人了。那是彭老师最后一次见到她,她穿得光鲜亮丽,彭老师穿着一身破布,拄着拐杖。很难想象两个人从前是夫妻,也许她真的得到了她想要的生活。离婚、改嫁这种事同样在这个村子里很常见。

理发结束,付洁奶奶问彭老师当初要是赚了那笔钱,他们家会不会不一样。

彭老师说:“离婚、改嫁这种事很常见。自己带着孩子这么多年不也过来了。”

“是啊,树文多有出息啊,考上了大学,以后还不知道给家里挣多少钱呢。”付洁奶奶宽慰道。

随后,付权随彭老师一起去他家,帮忙修葺屋顶。

付洁和母亲也跟着去打个下手,在彭老师家,他们见到了坐在家门口玩过家家的梅梅。梅梅已经12岁,穿着不合身的衣服,露出一小节肚皮,衣服上也有大大小小许多洞。本该在母亲的温柔呵护中长大的女孩,现在连件合身的衣服都没有。徐英让付洁把自己小时候的衣服拿过来送给梅梅,彭老师直摆手道,这么好的衣服给梅梅太可惜了。徐英说,衣服付洁早就穿不下了,放在家里才是浪费。彭老师这才愿意收下。看见梅梅穿上自己的衣服,付洁心中再一次感叹自己的幸运。

她在城市里长大,到处都是富有且幸福美满的家庭,她羡慕她的同学,可以参加有趣的特长班,羡慕他们有吃不完的零食、穿不完的漂亮衣服。然而幸福是对比出来的,在内心的阴暗处,她为自己不至于像梅梅这样贫苦感到幸灾乐祸。

在爷爷奶奶家住了半个月,付洁几乎每天都会帮家里把今天的菜送一碗给彭老师家,奶奶说他们不在家时他们也是这样做的。过节的时候,干脆叫彭老师来家里一块儿吃。暑期过半,一家三口也打算动身去外公外婆家探望探望。

山路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三个人带着要送给老人的礼品气喘吁吁地走了二十里山路。最后一公里,付洁看到了村外那颗标志性的柳树。听村里的老人说,这棵树有五百年历史,中心几乎被蚂蚁蛀空,依然死了又活,活了又死,生生不息。离柳树不远处的稻田边上,就是村口的第一户人家。

看见这一家三口走近,坐在门口的中年妇女同徐英打起了招呼。随后,家里的男女老少都出来凑热闹,他们原来都是徐英少时的同学,谈话间说起他们小时候的趣事,笑声如同十二三岁一般朗朗。

一家三口正准备继续往前走,一个穿着黑色皮裙,红色毛衣,踩着过膝皮靴的女人凑了过来。她原本应该是来找徐英的那位女同学说些什么的,手里还抱着一个婴儿,但是看到了付权之后,转身就跑了。付权应该也是认识她的,她的出场让原本欢乐的气氛消失无踪。付洁察觉出其中的端倪,她问母亲。

“那个人是谁?”

徐英环顾四周,确定他们已经离那户人家很远才悄声说道。

“彭老师的前妻。”

三个人继续走路,再没说话。

彭老师从没想过以死来逃脱这人间的折磨,这个女人也没因自己的罪恶遭受报应,乡村平淡的生活本应如此,悄悄发生又渐渐消失。唯一证明这件事能够算作一件茶余谈资的,就是女人跑开的身影,那是她残存的羞耻心。

《圣经·传道书》说: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付洁进出山村看到的故事大抵都是如此,她想,她必须离开。她回头看了一眼那颗在生死中来回,却怎么也到不了终局的柳树,她看见了属于山村的命运。

上一篇 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