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瑜】至死不渝（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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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舒子澈
【陆逊】此生不悔承君诺
（1）
这场火，是我从小向往的酣畅淋漓。而我的位置，已经远远高过我的期许。
但是我知道，自己永远也不能追上那个人。那个……
美周郎。
温润如玉的周公瑾。
其实，我是嫉妒他的，嫉妒他竟然能够得到陛下的器重与追思。
我不觉得自己比他差。而后来呢……
江东双璧的传言我听过很多，我也向往着自己能够有一片广阔的天空，主公的器重就是我依附着的天，我希望自己能够竭尽全力，替他守住他的土地，开拓他想要的土地。
好大的火。
连写就我成功道路的方式也是沿袭了他。
我怎么就脱不开他的阴影了啊？难道在荆州的庆功宴上听到主公欲扬先抑这种赞美还不够吗？现在上天又给我这样的一份礼物。
当你一直活在一个人的阴影下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呢？
就像我现在这样，压抑而充满了不甘。尽管我做的已经是江东子弟中的翘楚，然而在那个人走后，一切的一切都可以被人拿来和活在当下的人做比较，用以追思。
我如做对了，便会顺便让人们想起他。
“当初周都督在那会儿，可是也……”
若做错了呢？自然也逃不过口诛笔伐。
“这要是放在周都督身上，才不会像他这样……”
我永远都无法挣脱！
然而，人死如灯灭，你还怎么去和一个死人计较？周公瑾当初尚且不计较处处和他作对的程老将军……
我怎么也……想起他来了？怎么也在不知不觉间把自己在和他做比较？我不喜欢这样！
真的不喜欢。
可是我知道我逃不过这种比较，压力一层层地铺开的感觉，其实也给了我不少的动力，只是我不希望还有谁能够踩着我的脚步洋洋得意地微笑着，用过来人的身份对我进行无穷无尽的指导。
岳父最敬重最信任也最爱的周公瑾。
是的，最爱的周公瑾。
说起来这件事我知道也是偶然。就是那次去岳母家中送了点生活必需品的时候，我看到了岳父书房里厚厚的一摞都是绢帛。
写了字的，画了画的。
都是他们的回忆。
“母亲，逊……可以带走它们吗？”我鬼使神差这么问，又期待又不安地等待着岳母的回答。
“我这儿不过是一小部分罢了，大部分都在妹妹那里。你大概也知道的，伯符他不甚爱写字，这些东西……还是公瑾做的多些。他们走了之后一直都是我和我妹妹在收着，时常拿出来看看，也算聊做慰藉。”
我心里忽然有什么东西划过，钝钝的疼。
其实，这些东西里，对他们的妻提到的少而又少，这两姊妹怎么能够得到所谓的慰藉呢。
然而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我似乎能够看到，即使是他们各自的字迹也能够温暖两个女人的心。她们其实是很可怜的吧，爱上了不爱她们的人。但是这个世界，尊卑男女从来都这么泾渭分明。
我也是享受着这个特权的一个人，我没有资格假装去垂怜她们。
（2）
我回到家中的时候，看到的是妻那惶惑的眼。我知道她这些年来一直都活在惊恐和压力下，这样的事情我也实在无能为力。
她有着高贵的出身，然而现在，那高贵的出身反而成了她的最大痛苦。
我不知道的还能帮她多少，然而我却明白，我不能做任何有违主公的事情。所以，我也不能为自己的妻说太多的话。
帝王呢，总是想得到一切，得不到的时候，他们无疑会做出疯狂的，可怕的事情。
比如像主公这样，为了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为了统治的快感，不惜将自己的兄长杀害。
我一直都不明白，既然我的岳父是他最怕最忌惮的人，为什么他还能安之若素地重用我呢？是他有一双过分锐利的眼睛，知道我不会背叛他吗？但是，照理来说，主公你这样做，真的不明智。他就不怕我为了岳父而报复他吗？兵权他给的一点儿也不手软。
这大概就是我所不知道的帝王心术了。这也就是区分君臣的至关重要的点了。他之所以能够成为高高在上引导文臣武将的帝王，就是因为他能够熟练地驾驭我们这些做臣民的罢？
不管他做的是好还是坏，其实……他都是值得我们敬佩值得我们追随的。就好像虽然当初袁术和袁绍两兄弟在用人上是那么的不堪却还是会有像田丰或者别的什么人追随他们一样，何况其实……主公真的是个好主公。
我想着这些，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
直到妻那惶惑的声音幽幽传进耳膜。
“夫君……主公到了呢。”
我不难从她的声音里听出颤抖。我知道她并不想见主公。
虽然带着血缘关系，可主公却好似没有这个侄女一般。这么冷漠，妻对他的印象自然好不到哪去。
我也不想再为难她了。
“你回去罢，只一会儿记得出来送送就好，别的都交给我。”我对她安心地笑了笑，她含了一点泪光看了看我，终于还是碎步离开了。现在的大堂中只剩下我与主公，周围寂静，似乎一切都凝固了。我能够听到主公和我彼此的心跳声。
我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只是我也知道自己不能沉默。
很奇怪的氛围缠着，怪异压抑又熟悉。
主公给的压迫感，也都成了我人生的一部分了。如果哪一天里他不再这么对我，说不定还不习惯。
毕竟君臣之间……大概我是不能逃脱的了。有些东西呢，是就让它这么过去，还是淡漠地自然地……
慢慢融进骨血里。
静静相对着，也不需要说什么。熟悉的感觉就这么回来了。
我知道大概接下来不会有什么台美好的回忆，但是那天……
就像自己被灌醉了似的，到现在我也记不清自己的初心到底是怎样的。
迷乱，心境都乱了。
后来主公拉着我说了些家常说了些公事，似乎都算平淡。我也舒了口气，他并未提及什么让我招架不住的人和事。
我知道我这样是不行的，我是一直在逃避，逃避自己到头来根本就避无可避的东西。这样做到底能给我什么呢？其实我什么也不曾得到。所以后来，也慢慢习惯了面对。
只是没想过自己会失败的那么彻底罢了。
我一开始在主公面前一直都很矜持，在他眼里我大概还太年轻，所以他并没有将我划归自己的股肱之臣里。
大概只是觉得我聪明机敏，是个可塑之才什么的吧？
已经记不清了。
但是后来的后来……
看来我已经无法在掩饰自己的光芒了，我也不想再掩饰。
这么下去，还能得到什么？
前面也是未知。
（3）
他还是走了。
我带着妻送他出了门。
一句话，只是简简单单一句“陆孙氏恭送吴侯。”
妻不敢再多说什么了，我想。但是就这么一刻，主公的身体明显是僵了一下。
能感受到他有些意外。其实他表现出来的意外更让我震惊。
难不成都忘了吗？这眼前的是你嫡亲的侄女……怎么说忘了就忘了呢。
在主公身上得到了太多我并不想知道的谜团。但是命运会怎么安排这场人生的大戏，谁也不知道。大概我从来也没有机会知道。
“伯言，今晚来孤的府上罢，孤有事找你。”
真是奇怪……我明明不该被他这么重视的。可是在那时候，明明确切地我感觉到他的急迫。
他并不想被我拒绝。
我也没打算拒绝，或者说我想我当初的谨小慎微告诉我不该拒绝。
那一夜的事情呢，后来我再没提起过。
因为我知道他一定是不愿别人知道这事情到底是怎样的。这是他心灵最深处的痛苦了吧。
主公，你何必把自己压制到现在这个地步呢。怎样日久天长，你还有压制自己多久。
虽然我不喜欢被一座精神上的大山压着，但我却绝不能够否认他的功绩。
战功赫赫，旌旗猎猎。火一样，燃烧着的都是昂扬和胜利。似乎在他的指挥下，我们江东从不该战败。战败的滋味我们也的确没有尝到过。
就连面对着八十三万人这个巨大数字的时候，他依旧泰然自若。这样的人才是我江东最大的凭借吧。
没人能够超过他。
所以我们更应该努力才对。
然而我想我也能感受到主公切身体会到的那种，主公自己说的“无时不刻都是活在一个人的阴影下，还少不了他”，不正是我在想着的吗？
不过，他所离不开的，会是那令我高山仰止的美周郎吗？
会么……
手边放着的都是我在岳母家拿来的竹简绢帛，一片片翻过去的时候，我似乎透过了这所有也能追的上他们的脚步了。
然而我知道，这些都只是一场记忆，散尽了烟尘的渺远。
而我还有更长的路要走。
大概……很久。
（4）
我记得，他看我的眼神。
我记得，所有人放在我肩上的责任，
大概我也记得，那场火，烈烈轰轰的时候，我心中那小小的波动。
其实我还是觉得有些遗憾。我不知道到底是否还有机会去回顾这个属于我的时刻。我其实想用别的方式来证明我自己的。
可是既然那是上天对我的安排，走不掉，我也不想再费力去试图挣脱了。不就是一场火吗？
回到秣陵的时候，迎接我的是主公那自信张扬的喜悦。
不久之后，他便称帝了。
那天的隆重我也不想再去赘述，之后，他再次宣召我单独前去。我到时，陛下很张狂地喝酒，淋漓的酒液将整个地板都洇湿了。我只能看着陛下一个人靠喝酒宣泄自己心中的所有。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够让他好过一点。
联营八百里，比之赤壁恐怕也是旗鼓相当了，可是为什么我依旧无法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成就感呢？是不是我还以为自己总是踩着大都督的脚步……
为什么每个人都摆脱不了他的光环呢。
江东双璧，也就只有这么一对儿。
绝版的，一对儿。
江东在他们还在的时候是充满了生机的，然而我在此刻硬生生地感觉到了一丝丝的冷，一丝丝的寒冷。
南国总如春，现在的冷……到底是为何？
我就真的再也没有了一丝一毫的勇气去面对他们了。
不知道当初大都督是怎么应对的，也不知道鲁都督和吕都督是怎么应对的。
我到底还是年轻是吗？
可是总觉得自己其实已经经历了许多，看一看我才知道，差得还远。
我一辈子才能够积攒的到的经验，因为他们走过了太多的峥嵘岁月才能够每时每刻让我感到自己还是那个年轻人。
其实，我也不再年少了。
当初蜀国的军队浩浩荡荡地来打我们的时候，我的确年轻，可我赢得漂亮。
是以，我觉得自己其实已经有了足够的资本。
可是……
看了看手上的竹简。这是我从小乔夫人那儿借阅来的。都是在岳父谢世后大都督的笔札。一字一句都是凝着我不知道的情感。他能够承诺守住江东，于是有了赤壁的潋滟烈焰。
我站在点将台上的时候，也为主公做了自己的承诺。然而这时候的我，其实是忐忑的。我不知道前面的路到底是不是要朝着我敞开。面对了太多人质疑的目光。虽然当初我手握宝剑看起来英姿飒爽威风无限，我手上黏腻腻的汗滴只有我自己才能够感受得到。
主公看着我，那种期冀的眼神。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在那个时候是这么看着大都督的。可能对他来说，只有国祚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我接过剑印，接过沉甸甸的的一切的时候，我押上的不仅是我自己。
情况是何其相似。
我真的是觉得，自己似乎是被大都督附魂了。我也真的希望就是如此。无数僵尸的反对和跃跃欲试，我明明知道是不对的却也无法阻止。
我觉得自己遇到的阻力就已经很大了。
然而我这样，却再不能想象大都督，扛着的不止是自己不止是江东也不止是生命。
他在竹简里曾经写了这样的一句话，我看了之后沉默了许久，眼泪也不受控制地流出来了。
“伯符，你走了。我不知道我自己还要走过多少个十年，但是我愿意用我的双眼替你看遍这个世界。”
用我的双眼，替你看遍这个世界。
这种承诺，这种无人可以监管的承诺，他的确做到了。
（5）
我的身体已经不能再支撑着我做什么了。
大概，我的一生其实并没有太大的遗憾。
可是就是这样的一生，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是有些放不下的东西。我可能不知道自己在想着什么，只是看着那些竹简出神。
每次和陛下起了冲突之后我都要看看那些竹简，那些凝聚了江东双璧故事的竹简。
“茹儿，你说我到了那个世界之后，岳父和周郎会怎么评价我呢。”
妻似乎也被我勾起了回忆。
“夫君，你知道吗，其实我……我和姑母曾经相互开玩笑的。她说我继承更多的是周叔的温润。我自己也不敢承认不敢面对。当初她还开玩笑说，如果周叔是个女子，嫁给了父亲之后，没准生下的婴儿就真的具备了他们的所有优点。”
是这样吗……
我现在已经不再有精力管理朝中事物，只是闲着，和妻一起度过心思繁重的时光。
宁静的时候才更容易七想八想，妻这么笑我。
她笑我的时候我还是看迷了眼睛。
她真的很美。是的，继承了岳母的美貌，也继承了岳父的风仪。
“爹可是美姿颜的呢。”我这么说的时候她反驳我，“爹的貌相只有和周叔在一起的时候才是最完美的。”
看，说着说着，我们还是忍不住又提到了他们。
他们的逝去正当壮年，虽说才华未能完全展现，却也避免了英雄迟暮的叹惋。
美人迟暮，不使帝王再见朱颜，如他们那么俊秀，怕也是在意的。
“夫君又走神了。”妻笑了笑，将我发中间的一丝白色拔去。
原来，不知不觉我心思竟然这么重。
原来我的承诺终于是无法独力完成。
既然如此……便留给抗儿吧。
诚然我并不希望自己的身后是个烂摊子，但我心里存着事，也再没了罔顾一切的大气与不羁。
人的一生……
就如同那烈焰，燃烧尽了便只能熄灭。
没有一把火能够永恒存在，没有一场宴席可以长久不散。没有一个人可以经久不衰。王朝也是如出一辙，从建立到败亡，也是云烟。
这些东西想想其实很是令人畏惧，我们无法抗拒的，便只有命运两字。如果不是命运的主宰，想必我只是默默无闻的那个羞涩的青年。
陆逊，也到了你要走的时候了。
在这里，你做了很多，也得到了很多。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罢，那些繁华，统共一场梦幻。
如果说，还有什么遗憾的话，怕就是，那个我无力实现的诺言了。
统一天下。
如果说，我还有什么能够留下，那就是那一晚，关于主公的痛了。但我知道的事却不一定能再袒露在世人面前。我确乎想要为了主公再做些什么，那就让那晚的光怪陆离和我一起离开吧。
我知道，这才是主公想要的结果。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