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宗师》：眼前人，身后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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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行之

看了王家卫第二版的《一代宗师》。片尾从光与影昭示宫二内心的佛像，换成了叶问与宫二的“六十四手”过招。宫二说：“你只有一扇门的时间。”两人在门里门外身形交错，如千山万水的因缘际会。最后门訇然闭上，似乎象征着一个时代的终结，电影也由此结束。

后来我看《开卷八分钟》，听一个学者讲起王家卫的电影，他顺着《一代宗师》讲到了王家卫之前的电影，说王家卫一直在表达四个字，那就是：回不去了。所以王家卫的电影里经常表现出对时间流逝的焦虑感。电影中宫二说：我选择留在自己的岁月里。现在想来，说这话的人真的要极其的有自信。因为留在自己岁月里的人，要有极其丰厚的精神资源经得起时间的消磨。

小时候和大人一起走夜路，听奶奶说：前照一，后照七。意思是拿着手电筒的人如果走在最前，光只能照亮自己的路，但走在最后，却能照亮一群人的路。那时候小，往往被大人夹在中间。奶奶解释说，走夜路，人的心里难免发慌，最发慌的是走在最前头的和最后头的。如果遇见什么怪力乱神的东西，往往是前后人最先受害。所有往往是勇敢和无畏的人走在这两个位置，小孩子被夹在正中间。

长大以后，身后灯鲜再见到了，非亲非故的人，少有人会刻意想着“后照七”。而如当年走夜路，也不再每次被夹在中间，受到保护，很多时候，往往自己要走到最前或最后。想来，其实那时候，大人哪有什么真正的勇敢和无畏呢，只是想着要保护我，所有显得无惧吧。夜色苍茫，其实谁都心存恐惧的。

长大后，眼前的灯靠自己点亮，持着它，照着这万丈的红尘，像是在浓雾里行走。亦步亦趋，时常碰到南墙。马虎大意一点，还有可能落入陷阱。如果这时，身后有那么一盏灯，其实路就好走多了。但是岁月不复，身后持灯的人也将老矣，我们反过来要成为他们身后的灯。

《一代宗师》中的叶问与宫二，相惜想念多年，却未能走到最后。其实但凡尘世的爱情，又有几桩圆满呢。叶问的身后有一盏灯，那便是功夫。王家卫说，功夫即是时间。身醉功夫的叶问，深知这个道理，所有后半生的颠沛流离，他踏遍千山万水，终究没有倒下。他的眼前还有人，这个人，就是宫二。从首次交手的那次对视起，宫二就没能走出他的眸子。

而宫二，像是那大雪茫茫的里的瘦梅，傲骨胜于风情。所以就算事态变迁，她仍恪守誓言与规矩。所以她留在了自己的岁月。是对叶问的爱不够深呢？还是太深了？宫二的内心藏着一个盘桓的迷宫，她一生未曾走出来。她风华绝代的英姿都留给了逝去的武林，而一个女生的悲戚则全留给了自己。她于佛像前跪拜，每尊佛前皆点着一盏幽幽明灯。但镜头落到她的背后，她的背后却没有灯。叶问的身后灯是功夫，但她的不是。她选择忘记功夫，于是她的“六十四手”同她一起，化成了历史长河中的传说。

宫二的眼前人呢，其实也没有。本来有她的父亲，可是宫宝森离去后，她的心里就只剩下家族的荣誉。最后她拿回来了失落的尊严，但是人生却再也没有了惊心动魄的波澜。她说喜欢叶问，但是到此为止。不知道叶问作为感想，回到最初，叶问说：功夫，两个字，一横一竖，输的倒下，赢的才有资格说话。那么，他们在与时间的较量里，输赢几何呢。

一线天的刀法过人，却端出一盘钉死了红帅的象棋，对叶问说：能逼我动帅，算你赢。叶问没有接下这盘棋，似乎寓意着他对世事如棋的厌倦，而宫二则像是被钉死在棋盘上的帅，实际上能走动，但是被某种无形的戒律固定在了棋盘上。于是他们与时间较量的输赢，也似乎和这盘一样，输赢之间，多了颗钉子，胜负的概率便不再对等。而这颗钉子，就叫做武林。

宗师之所有能成为宗师，因为他们的眼里比常人多了颗无形的钉子。这颗钉子钉住了大千世界，也钉住了自己。于是进退之间，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宫二说武学三境界，她才能见天地，但未见众生。或许她拔掉了心中的这颗钉子，就见到了众生。但她将自己尘封在了自己的一局棋了，所以她就为了一代宗师。电影讲的一代宗师，其实不是叶问，而是宫二。宫二的那一代，成为了绝响。

世间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相遇眼前人，重逢身后灯。该是时间最美的际遇。

只是这人，这灯。在江湖飘零中，又有几扇门的时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