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齐天
1
前几天花果山来了个神仙。
来人眉宇间尽是肆意昂扬，身披金甲圣衣，脚踏七彩祥云，端的是狂傲不羁，周身又有一圈佛光笼罩，真乃神仙做派。
我装模作样地拱了拱手，我一直自诩是山中的野猴里最懂得为人礼仪的一个，开口道，“您这老神仙下凡降临，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想必是我这样的山间野物无意间冲撞了这大佛，那眉目清朗的仙人撇了撇嘴，但这不屑一下子消失，替代的是爷爷对孙子的和善表情，他对我说，“我乃斗战胜佛孙悟空，今日回到这花果山水帘洞重游一番。”
我反应过来，面前这人便是我先代长辈见过的美猴王，齐天大圣孙悟空，我嚷出声来，“齐天大圣！？”
许是我这大嗓门恼了大他，他打断道，“你这泼猴儿，现在花果山归何人掌管？”
我想，原来齐天大圣成了佛也愿意化成这么讨人厌的人类形状。
我报出我们大王的名字，说，“大圣啊，我们大王他老崇拜您了！”
大圣笑了，那一张没毛的脸想必是人类里顶俊的。
“哦？崇拜我什么？”
“崇拜您当年大闹天宫，身穿金甲头戴金冠，对战十万天兵天将，从南天门一路杀到凌霄殿——”
大圣真是喜怒无常，他轻哼了一声，第二次打断了我的话，“带我去见你们大王！”
没路子拍马屁那也没什么办法，毕竟眼前这猴是我们老祖——
我说，“好嘞，您往这边走！”
大圣跟在我身后，飘在云上，着实是得道的高人了，看得我羡慕得紧。
2
果不其然大王激动得脸色都和他的屁股一个色儿了，那张喇疤老脸从来都没有过这么多表情过，他热切地想抓住大圣的手，说不出话来。
大圣成了佛，自然是露出心怀万物，普渡众生的笑容了，他直截了当地问道，“百年前那匹冒充我的妖猴六耳可还好？”
我想，六耳，这名字好生熟悉，这猴有六只耳朵不成？不过这厮竟然还敢冒充大圣！
我愤懑凝结于心中，看到我们大王也一副凛然不得侵犯的模样，说，“大圣啊，那妖猴自然还在。”
“那便好，明日玉帝命我带十万天兵天将前来诛缴此妖。”
我愣了，天帝当真对这妖猴上心，十万天兵——莫不是当年被大圣打得落花流水的那十万？我不禁观察起大圣来。
大圣化作了人形，稳重极了，我也看不出他有什么表情。
大王一脸正气，“甚好甚好，这模样尖嘴猴腮的孽畜竟然敢在您西天取经路上装蒜充数，是该让他灰飞烟灭！”
我吐槽大王你不也和他是一个种族，岂不连自己甚至大圣都一起骂了进去？
大圣却很高兴，把一直抱在胸前的手臂伸出来，拍了拍我们大王的肩膀。
3
我一直听说水帘洞瀑布底下关着个疯猴，今天倒是终于见着了。大王见我好奇，难得答应带我去看。
大王走在我前面，一身红毛被从头顶滴下的水打湿，他念叨着，“这老妖猴是在咱们前几任首领在任时被关押到这的，听说当日大圣独自带着如来佛祖的封印把这妖猴封印于此——”
他指向那处黑暗潮湿的洞穴，依稀可以辨认出角落一个黑色的轮廓。
我想走近看看，被大王拦下，顺着他的手指看向地面。
只见透过地上零星的青苔，石头表面有许多抓挠的痕迹，和干涸的黑色血迹。
大王说，关押这妖猴的是捆仙锁，到这儿就是锁链长度的界限了，再往前一步就有危险——这妖猴是穷凶极恶的。
我看到大王说话间，那六耳猕猴转头投来一个视线。
那双眼睛，像璀璨的金子，又像蕴含了火焰，饱含了轻蔑和狂傲，在黑暗里格外明显。
果真是妖猴。
4
作为猴子精，我也修习过化作人形的法术——这些修炼基本已经在花果山普及，所以也曾下山去看人类的市井繁华，在他们搭建的戏台上听过花脸的人咿咿呀呀唱出戏腔，在话本子上见过西游记的四十九件坎坷经历。
“……猴崽儿，怎么又回来了？”
六耳猕猴嘶哑的嗓音传来，把我从山下人类的话本儿里唤回，因为我记得话本子里说，六耳猕猴被大圣气急之下一棒打死。
“你为什么没被大圣打死？”
缩在角落的黑影瞬间闪身过来，六耳猕猴原来并没有六只耳朵，猴毛长长的遮住半张面孔，一双眸子却像两团火，从杂乱的毛发间烧出来，他呲着牙，一副凶恶的表情。
“大圣？他哪是什么齐天大圣！”六耳愤怒地吼了一声，烦躁地抓挠自己的侧脸，来回走动着，脚上的捆仙锁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我怎会容许有人蔑视大圣？当即上前一步骂道，“你这妖猴！”
我忘了脚下跟妖猴划分的界限，等于把自己送向了妖猴的手，于是立马被掐住脖子。
无力感和窒息感一下子涌上来，我依稀听到妖猴啧了一声，然后被他摔到了地上。
我咳嗽着，爬着退到那条安全的界限内，妖猴嗤笑一声，摇了摇头，问我，“孩儿，你可知道什么叫做齐天大圣？”
你大爷的孩儿，我怎么会不知道！齐天大圣就是孙悟空嘛！
我没回答他。
他从嗓子里挤出一声低沉的笑，可怖的声音让我浑身一激灵。
那破落的猴精说，“齐天大圣，意在齐天。”
5
前呼后拥，威风浩，
立旗号，齐天也那皎皎！
排雄阵，砺枪刀。
败瘟神，驱强盗。
管教他胆战魂消，玉帝折腰！
……
若是恼了俺的性儿啊，俺定要打翻那天宫！
我突然想起那脚踩云靴，身穿黄色团龙衣，头戴金冠翎子的戏子，涂了满脸油彩。
他对着一众天庭的文武官员怒斥，“俺本是顶天立地圣佛仙，怎能不尴不尬学那折腰态！”
我愣住了。
叫顺了嘴的大圣二字突然陌生，世人皆称孙悟空为大圣，而非齐天大圣，倒是忘了最初的大圣那份要与天同齐的戏言玩笑。
妖猴咳了两声，许是知道了自己今夜过后就要魂飞魄散，问我要酒肉。
六耳猕猴周身一股子颓唐气，让我想到了我那祖爷爷临终时的神态，也是这样的暮气沉沉。
“可惜你们再看不到齐天大圣了。”说完这句话，我祖爷爷就在一众子孙的哭泣中过世而去。
我笑他，“你不是假扮大圣吗，大圣是和尚，是佛，可不吃酒肉。”
妖猴没什么表情，“我又不是他。”
终究是基于他即将死亡的同情，我找来了酒。
我小心地把酒放在那条界限上，六耳猕猴伸出脏兮兮的手提起酒壶，往嘴里倒去。
大部分都顺着他长长的、沾满尘土的毛流到了地上。
我问他，“明天大圣就要来降你，你可害怕？”
六耳猕猴没搭理我，反手推出一掌，我还没来得及防御，一阵劲风便把我送出了洞穴，隔着水帘洞上汹涌坠下的水瀑，遥遥的传来那妖猴虚张声势的嘲笑声，“一个斗战胜佛罢了，为何要怕！”
6
第二日，大圣来了，头戴紫金凤翅冠，身着锁子黄金甲，手提如意金箍棒，威风凛凛，气势恢宏，他立于虚空，身后云间现出十万天兵天将。
大圣在上方传声，“今日我奉玉帝诏令前来收缴妖猴——”
莲花座上观世音终是不忍，打断大圣的话，孤身来到水瀑半腰，在半空言道，“……六耳，若是你肯自己散了一身功力，我便竭力保你不死。”
菩萨当真仁慈，我站在悬崖口向下看去，只看到花果山的瀑流冲击起的水雾飘散，隐约显现出一层禁制。
那六耳猕猴已经出了那洞穴，坐在崖底的青石上，脚上带着一截断掉的捆仙锁链。
我才反应过来，这堂堂捆仙锁竟困不住这邪气四溢的妖魔，莫不是这妖仙已经破了大罗金仙的桎梏，成就斐然？随后有些后怕，想昨日若是顶撞狠了他，恐怕今日早就被剥皮吃肉。
昨晚朝我要酒的老妖猴怕是还没醒过酒劲来，眼也不抬地挖着耳朵。
观音皱了皱眉，说，“你若愿意便答应，这瀑布的重重禁制，只要开启便叫你动不了分毫。”
她指了指亮的发白的穹苍，“你且看天上斗战胜佛和他率领的十万天兵天将，今日定然是会身死道消。”
六耳猕猴终于抬头，凌空一步步踏向那层透明的禁制，观音急忙道，“你不要乱来，莫不是活够了不成？”
妖猴置若罔闻，风夹着水汽吹开他遮挡在面孔上的长毛，我看到他额间一道血红色的疤痕，像是一个箍，更像是囚徒的印痕。
他一步步向前，当他抬手碰着禁制的下一刻，观音惊讶地赞了一声，“难道你！”
随即惋惜地摇了摇头。
我恍惚间抬头，看到大圣颇有些咬牙切齿，面目狰狞。
分明比那落魄的妖魔更为不堪。
只见六耳手刚刚碰到那禁制，花果山水帘洞的那匹白练瞬间停滞，禁制寸寸尽裂，化作无数光点汇入瀑布中。
霎时，瀑布携着万钧水花重重落下，妖猴一身金色毛发褪去了污泥，他赤红着双目紧盯着天上的大圣，扯着嘶哑的嗓子，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说。
“棍来。”
7
“当年我们大王自封为齐天大圣，上天入海无所不能。”
“那可是四海千山皆拱伏，九幽十类尽除名。”
“哈，七十二洞妖王是赶着前来拜服啊！”
“可惜了，你们再见不到齐天大圣。”
我那已过世的祖先和我絮叨的大圣事迹依旧历历在目，可我今日，竟在一个可憎妖猴身上见到了当年齐天大圣的身姿。
我站在悬崖边上，看到随着这一声棍来，花果山上所有神兵利器从四面八方卷来，混着水帘洞瀑布晶莹的水花在妖猴手里凝成一根棍棒的形状，通体漆黑，似有万斤之重。
彼时各路神佛一同施法，火花神雷带着大圣的愤怒席卷而下。
底下妖猴毫不畏惧地站着，一猴，一棍，便是千军万马。
心神震荡之下，再无愤恨，我脱口而出，“小心！”
妖猴挥棍闪开劈向他的天雷，从后脑拔出一把毫毛，吹上天去，万万千千的妖猴分身带着千千万万根相同的铁棒，冲向云间的十万天兵天将。
他则一身妖气化作实质，冲天的金芒带着无边煞气直奔大圣。
千万妖猴分身哇呀呀的击溃了天兵天将的银甲，兵器撞击声像是佛陀之国不断的钟磬。
那径直杀往大圣的妖猴本体被一神仙阻下，是个相貌堂堂手执三尖两刃枪的真君。
妖猴眸色暗红，说，“倒是一副熟悉面孔。”
二郎真君怒斥一声，“呔！妖孽休的胡说！”言罢提起神锋利刃，劈脸砍去。
“今日，便不必变作什么小小鲤鱼或是低贱花鸨了。”
妖猴说话间，妖气大增。手上棍棒竟凭空变大了几倍，依稀可以看到血气缭绕下形成的是如意二字。
二郎神的利刃被一棍击飞，节节败退，妖猴则愈战愈勇，那满头金丝毛发竟白了半截。
大圣气急，从耳中掏出如意金箍棒便朝那妖猴打去，一身锁子黄金甲在光下闪亮亮，踏着穿云靴健步如飞，妖猴同样挥舞起又变回原来大小的铁棒，带着一身半白的干枯毛发，和一身见了血的伤痕。
但妖猴那双眼睛，仍然是两团火一般，烧的是妖猴自己的命。
8
大圣和那负隅顽抗的妖猴大战下天昏地暗，鸟兽尽散。
一道佛光照到七零八落的天兵天将间，来人喊了声阿弥陀佛，我定睛看，好一位不悲不喜的活佛。
大圣收了如意金箍棒，弯腰作揖道了声，“师父。”
那妖猴倒是停了手，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那昔日的唐三藏。
玄奘身后跟着他的几个徒弟，我竟是在今日看到了这西游的五位传说。
观世音在几人尊敬的目光下指着那匹须发已然全白的妖猴，叹息道，“这妖猴便是百年前说过的那最后一难。”
妖猴对活佛和三位已被封敕的大人物拱了拱手，目中尽是悲戚自嘲，于是转而看向大圣。
他问，“你可知道什么是齐天大圣？”
大圣不答。
观音默默念起了紧箍咒。
唐玄奘闭了眼睛，慈悲地转了身去。
那当年的猪八戒见到妖猴头上的血色伤痕浮现，像极了他大师兄过去头上的金箍，不忍道，“那分明就是——”
成了金身罗汉的沙悟净和白龙一起止住了净坛使者的动作，什么也没说。
西游记中几位主角仿若戏台上被编排的人物，正在也将在未来继续按照剧本咿呀作唱。
妖猴笑了，被紧箍咒念得七窍流血，他嘲笑着世间从此再无齐天大圣，嘲笑着甘居人下的斗战胜佛就像一条如来的狗，嘲笑那天庭只敢封敕一个毫无血性的猕猴。
“如来！你怕我不服管教，便救了这猕猴做偷天换日之计！”他看着面露悲戚但毫无动作的师父和师弟们，面上满是苦涩，他叹了口气，拱了拱手说，“保重！”
血沫从他的眼中口中溢出，滴落到花果山的石头上。妖猴的身躯逐渐弯曲下去，但一双眼睛似大火烧完的余烬。
他仰头望天，“齐天大圣，要的是齐天二字。”
那妖猴化作一道金光，直冲云霄。
瞬间，天空层云尽散，从天上传来隆隆的倒塌声。
片刻，落下几十块碎裂的石头，刚一落地，就化成了灰。
这日，斗战胜佛孙悟空降妖除魔，立下赫赫功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