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短篇小说·夏天

2017-06-24  本文已影响0人  柠西柚

    唐月把一本王后雄扔进前面篮子里,踢起脚撑,推起自行车慢吞吞走出校门。六月的天闷的厉害,四面八方的燥热拥簇着皮肤几乎要堵住呼吸。蝉声一阵大过一阵,不知道消停。叫人只想光膀子浸在没顶的水里。太阳从行道树的罅隙里透出来,明晃晃的,肉眼都能感受到身体水分的流失。

    过了两个十字路口,她又看见那个坐在椅子上的男人。

    好像自打她在市一中上学起,就天天看到这个男人坐在文具店门口,自己坐一把椅子,旁边还放着另一把,空着。不玩手机,不看书报,整日整日看向街上,对像唐月这般大的女学生们尤其关注,视线跟踪,上下打量,一个女学生走过眼角,又换下一个盯着。颧骨高突,眼眶深陷,胡子拉碴,黑色的衬衫下面扣差了,参差不齐。像是死了,唐月心想,这个男人没有一丝生气,除了看见女学生眼里发出一点光亮,其他时候都是一潭死水。真是重口味,她心里唾到。

    但是还是每天经过时都往门前望上一眼,成为惯例。他看起来是文具店的老板,不然不可能天天衣衫不整形容不佳的待在店门口,一坐就是一整天还不被赶。可是有钱支撑这样一个学生看见他都不敢进去买东西,因而大概月月赔店租的店,经济上应该没有困难才是,可是为什么把自己活成这样邋里邋遢浑浑噩噩的样子来呢。旁边一把椅子,是在等谁吗,天天搬出来,又不见有人坐,年纪大概四十多,搞不好是中年丧妻无法接受事实的痴情男?摇摇头叹自己脑补太多。转过脸他的视线正好粘上来,诡异的胶着,唐月一抖,赶忙加速骑走。

    骑回小区,碰见王大妈和李阿姨一块买菜回来,唐月礼貌的问好。一个马尾,清清爽爽,任谁看了都是乖巧的尖子生形象。“哎哟月月回来啦,快回家,你奶奶今天烧土豆牛肉老远就飘香啦。”唐月点头答应,转过头马上听见“哎,也是可怜”。

    唐月是奶奶捡来的。街上捡的。奶奶的老伴早些年去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在帝都生活,从这五线小城里奋斗出去,断没有再回来的道理。远,累,忙。每半年三姐弟寄生活费回来,奶奶不愁吃穿,又乐得清闲,白天在家洗洗晒晒,看看电视听听戏曲,晚上便到院子出去右拐的小公园里和大伙一起扭一扭活动筋骨。就是在某一个这样的晚上,奶奶跳完舞,回去经过的不起眼的垃圾桶传出她微弱的哭声。奶奶就这样把她养大,视如己出。

    奶奶待她很亲,生活很舒心。小时候看到别人有爸爸妈妈一边牵一只手在路上走,她也会看看奶奶拉着她的有些褐斑的粗糙的手,抿一抿嘴,拉得更用力。她不知道她没为什么没有爸爸妈妈。她问奶奶,奶奶会说因为你爸爸妈妈把陪伴你的机会送给我啦,看我一个人有点寂寞,就送你来给奶奶作伴呢,月月和奶奶在一起开心吗。小月月点点头。心想奶奶真的很好,我有奶奶爱我呢,我不缺什么。拥有爸爸妈妈是什么感觉呢?唔,可能就像那天飞进阳台的小麻雀吧,有它陪伴生活多一点开心,但是它飞走了自己也并不觉得有多难过。嗯,我不需要两只麻雀,月月有奶奶就够了。

    唐月十五岁了,从家旁边的二中考到了市中心的一中。高一都要过完了,和班上同学早就熟悉。闺蜜问唐月,你就没有想过找找你爸妈吗。想过啊,小时候老想,伤心,委屈,疑惑,愤怒,怨恨,不甘,情绪像校门口的零食一样来上一份。可是这些年我没有爸妈过得很好,喉咙里梗着的刺吃一大口饭就咽下去了,情绪的改变虽然没有这么速效,但是这么多年了,父母这个话题对我不再有杀伤力了,更像是伤口好了留下的疤,有碍观瞻,有人侧目,但是自己不痛也不痒了。他们这么多年都不知道主动来找我,我有什么义务上赶子找他们?成长最重要的时间段父母没有一个露过面,这样看来,一辈子没有父母,也是什么接受不了的事情。唐月淡定的很,闺蜜却红了眼眶,扑上来给她一个大大的抱抱。啊,真是被家里宠得很情绪化啊,唐月拍拍闺蜜的背以示安慰。

    最近街上的商家又在大面积搞事情。快到父亲节,亲情牌一年得几回打?商家早几天就占了人行道一字排开,一家竖一方台请一个普通话极不标准的乡非来喊麦,从李荣浩唱到薛之谦,韩红听了想打人。可是和往年的父亲节不同,每天尽发些插科打诨冷笑话,租房卖房小广告和标题是“人间惨剧!兰博基尼因驾驶员操作不当当场翻车”打开发现只是个熊孩子把玩具车掀了个个的mmp标题党的厕所读物a城晚报在父亲节当天用一篇占据头版头条的报导引起了大街小巷各位家庭妇女的热烈讨论和深切感慨。唐月从门口的信箱里把晚报取出来,硕大的标题挤进眼睛“苦苦坐等十五载,父爱如山!”

    隐隐觉得有一点心空,唐月往下读。是那个男人的故事。原来不是没了妻子,而是丢了孩子。女友十五年前和他闹翻,孕育的生命成了母亲的耻辱,顾惜一个生命,他不同意打掉,答应女友生下来之后就与她和平分手,只求孩子平安临世。可是女友不是吃素的,不爱你了凭什么给你生孩子,生了孩子凭什么留给你?产期当天不准他陪房,结果是等他再来医院人去床空,手机空号,销声匿迹,女友带着他唯一的骨肉消失。他太了解女友了,做事很绝,做人很贱。他没能见上面的女儿成了他的执念。于是工作买断,开了个文具店在一中旁边,年年想现在女儿多大了,她妈妈会带她走还是把她送人呢,万一她还在这个城市呢,我得等在这,万一有一天她来找我呢,这些文具都给她准备着,都是她的。搬把椅子天天在门口坐着,放把椅子日日在门口盼着,渐渐半疯半傻,盯和女儿差不多大的孩子看,等女儿哪一天来,喊着爸爸在旁边坐下。

    女友没有把孩子带走,也没有把孩子送人,她把孩子扔了。身上割下来的肉,她还是有点不舍的。可是一想到那个让她痛苦让她狠的咬牙切齿的男人,想到她才22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想到她可以远走高飞去别的城市开始新生活——只要这个孩子消失。她把孩子放在一个垃圾桶旁,转头走向新生活。

    有什么东西冲到喉咙口,眼眶发涨,双腿打抖,唐月软倒在地上,大力锤向胸口想抑制抽痛。后来的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她浑然不觉,李阿姨急忙忙上门和奶奶讨论报上的事,奶奶把她抱在怀里一下下顺气,老泪纵横,院子里的人聚在一起劝,去看看吧,搞不好就是月月她爹啊,虽然这么多年没联系,谁知道是这样的发展,她爹没见过她,可是这感情也挺深的,等了十五年才被报导,这要是他爹当年在本市找一找或是奶奶散消息说一说,怎么也不是这样的结果呀,终于对上号了,可赶紧见个面相认吧这苦命孩子哟....

    嗡嗡嗡,像苍蝇在脑髓里飞。

    DNA 报告出来已经是一个星期后了。血缘关系,白纸黑字,一锤定音。奶奶带她来到文具店。男人还是坐在那儿,旁边还是那把椅子。那天新来的小记者硬拉着他聊一聊,这件事来龙去脉才见了报,他的精神依旧时好时坏,来围观的吃瓜群众都被他的颓相惊得在三米开外边吐籽边感慨,全然一场一生难得一次的奇闻,要好好看看去和朋友说嘴。小城里这样的事已经够人们聊上半年了,但是酷暑下围观他的人渐渐少了,新鲜已经体验了,热闹已经看过了,左右他人已经这样了,随时来观光都没问题的,人们便满意的扔下瓜皮扬长而去了。

    就在这样一个他门客稀少的日子里,奶奶拉着唐月来到门前,停在台阶下,温暖的手掌拍拍唐月,鼓励她坐到另一把椅子上。男人看着她,眼睛像那些个上学放学的途中一样发亮的盯着她。唐月慢慢的走上台阶,走到他身边,缓缓坐下,眼里含泪,嘴唇紧抿着颤了好一会儿才轻声抖着喊出“爸......”

    “啪!”,响亮的一个耳光甩断了唐月的嗫嚅,力道很大,唐月的左脸被打的偏向一旁,迅速肿起来,奶奶目瞪口呆一个台阶一扶膝的赶上来,拉起唐月护到怀里,正要质问时,却是男人先大吼“那是我女儿的位置!你tm凭什么坐下!是我女儿的!我女儿的座位!!滚!!”这是唐月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他,眼珠子像要瞪出来,眼球上满是血丝,头发油腻的结成块,领子的汗渍一层层堆叠出盐迹,鼻孔剧烈的扩张又收缩,他近旁的空气充满了酸臭。

    一只跳蚤从他黑色衬衫胸口的袋子里跳出来。唐月没有忍住,发出一声干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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