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

2018-04-03  本文已影响0人  b1983da8c87e

    黄昏的时候,一匹白马跑向了落日。飞腾的身影,掠过草木,掠过街市。惊起了在路旁的麻雀。它一直向前跑,片刻没有回头。

    追着落日,直至周遭变换的景色逐步荒凉,街市不在,玩闹的孩童不在了,来往吆喝声隐匿在天地的的寂静之中。

    白马没有追到落日,他也没有像夸父一样力竭而亡。他只是站在河堤的边上,看着金灿灿的一颗圆。一点点沉浸水中。带着粼粼的波光,灿烂的消亡。他也要消亡。

      和太阳一样。

      因为夜色来了。

      它不再是匹白马了。

      长京有户人家,姓白。腊月寒冬时,家里夫人生了一对双子。大儿子叫白马,小儿子也叫白马。满月时有云游僧人来化缘,白家夫妇都是信佛之人,请求僧人给孩子起名。

    僧人只看着襁褓里的婴儿。念了句,“太善良了。和白马一样。”

    夫妇不明白其中的深意。又深恐违背了禅意,便将兄弟两个人的名字都起名叫白马。两个人是双生子,却脾性不同,一动一静,到也把不大的院落四角衬得生机盎然起来。

    小的那个总追着大的跑,叫的最多的不是爹娘,而是哥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恨不得三百六十六天都用来和哥哥腻在一起。

  “哥,你看我和隔壁小胖子换来的画片。”

  “哥,这脆柿甜的很,你尝尝。”

    “哥,今日先生要我背的书我没背下来。你教我吧。”

    “哥?”

      这样或长或低的欢快声调,戛然而止在白马们四岁的那年。

    弟弟死了。

    死在一口深井里,天亮时分有人打水,才发现了他的幼小稚嫩的躯体泡在冰冷的井水里。父母一时恸哭不已,失去了玩伴的白马愈发沉默了。

  沉默的读书,沉默的望着窗外,沉默的长大。好像他的言语情绪随着白马的死亡,一并也褪去了。生命里的色彩是无力的,争先恐后的想要修炼成白,混沌在黑。

  十六岁。

  白马已经长成了翩翩少年。不是朗目星眉,少年侠气那种。也并非白面书生,文质彬彬一样。他的长相,只能用两个字形容,好看,这样的好看不分男女性别,却并非妖冶阴柔。像北方的冬天一样,又或是月光,白皎皎的,安静的洒落在人间。街坊四邻的女子都真心的爱护他,倾心于他。这样的爱不带着欲念,没有人能在看到他的时候产生什么旖念。因为他好的太善良,太纯洁。没人舍得去白白用自己的市井俗气玷污了这样心思惇敏的人。

    倒不是说他有多不食人间烟火,多遗世独立,不是的。他只是好的太像个孩子,有成年人处事的明快果断,却少了精明算计,即使因此被伤害也还是没有任何怨怼。这样的人教人怎么不心疼不呵护。

    偏偏他又是最勇敢的,讷于言却敏于行。

  庭院里的四角天空是逼仄的,墙内的梅花开不出血染的红。小白马一辈的小孩都去新式学堂读书了,清早很少听到戒尺打在手掌肉上的严厉声响。他们生在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时代,不知该去向何处,大家都被卷进时代的夹缝中艰难求生。

    白马喜欢长衫多过中山装。尽管如此,他仍旧将那件白色的中山装校服浆洗板正,熨烫妥帖。白马无端觉得,弟弟应该是喜欢中山装的。偶尔,他把额前的碎发撩起来,蘸水,尽数梳到背后,露出饱满的额头。

    他看着镜子里意气风发的自己就好像看着另一个白马。

  家国兴亡,匹夫有责。

  二十岁那年,长京来了征兵的队伍。他没和任何人商量,等家人发现的时候,白马已经收拾好了行囊,准备随军队北上。

    参军这件事把白马骨子里的尖刻执拗淋漓尽致的展示出来。在此之前,没人发现,他是如此的具有反抗的天赋。

    前线紧张,新来的兵不学稍息立正行进,只学开枪开炮搏杀。白马看着尽日被担架抬回来的面目全非的伤员,亦或是最后……根本没有人回的来。就在临铺长他一岁的同乡被炸掉一只胳膊的时候,白马被通知要去真正的前线了,那个枪林弹雨,路障战壕,横尸遍野的地方。

    他在军队时也是极受欢迎的,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他的性子没来由的叫人喜欢。开起笑话荤素不忌,长京人长得再斯文,身形再纤弱,骨子里的混不吝是抹不去的傲气。思乡时,他也不流泪,就只拿出包袱里那只短短的口琴,安静的吹奏,听到的人可以什么都不想,脑袋里被塞满长河落日的场景,可以什么都不听,耳朵里尽是树叶被夏风吹动的沙沙噪声。

    入目皆是灿烂千阳。

    白马死的时候,二十一岁,是来军队快八个月的时候。战壕里的尸身叠了一层有一层,没人看见白马是什么时候倒下的,他就埋在第二道壕沟的左边一点,身上压着两具尸体。一个叫王峥,是卞秋人,刚满十八。另一个叫劈云,和白马一样也是长京人。

  白马死了,他漂亮的眼睛半阖着,像是快要陷入到熟睡的孩子。他在死之前没有任何想法,因为来不及,腹部就变成了筛子。

  来年春草生发之时,白马也许是一具白骨了。但,兴许白骨之上,会开出梅花,也说不准。

    河边的白马垂下头,太阳已经完全的下去了。现在的河水像是黑色的墨汁一样静静的流淌,吞噬着周遭的时日。

    一匹白马饮了河水。

  于是,这世间,就再也没有了白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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