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苏东坡新传】黄州的苏轼,苏轼的黄州
元丰二年(1079)十二月二十九日,因“乌台诗案”被捕,堪问,审理的苏轼结束了御史台狱的一百多天的牢狱生活,尽管恰逢岁首,但是因为贬谪罪人不可在京城逗留,苏轼由长子苏迈陪同,前往贬谪之地黄州。
时年,苏轼四十五岁。
年少及第,才情横溢,心系民众,正值盛年的苏轼本打算遵循文人读书为仕的路径为国家效力,没想到因为与力主变法的新党冲突,身陷被人陷害的漩涡,几不自保。好在朝野正直之士鼎力相救,太皇太后极力劝说,苏轼才得以免除被杀的命运,但是贬谪是不可避免的。
初到黄州的苏轼借住在定慧院,身边除了苏迈,亲眷均在千里之外。天气阴冷,脱离杀生之祸的苏轼,他想不明白自己缘何招此大祸,但他知道自己写下的原本华丽的诗词文章授人以柄。苏轼原本就才思敏捷,文如泉涌,又加之性情率直,想起谨言慎行的弟弟苏辙的嘱咐,此时只得瞻前顾后,万般小心翼翼的文字更是字字珠玑,孤独,彷徨浓缩其中,旷达,宽容,乐观如同跳过险滩的江流,在汇入大海之际展现了前所未有的境界。
一首《卜算子》道尽了苏轼在凄风苦雨中掩盖在惶惑,惊恐之余的孤独。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带罪之身,只能在寺院的月夜下徘徊,月亮残缺,梧桐稀疏,自然之景,奈之若何,寂寥中唯一的声音滴漏偏偏中断,周围凄冷,破碎的一切一起向苏轼袭来,此时此刻,苏轼形影孤单,幽人一个,如同孤寂落单的鸿雁留下影子。不单单是孤单,无人诉说的恨意,惊恐难平,不肯同流合污的倔强,无处栖身,不安全的周遭,无人的沙洲方为落脚之处。
接下来的日子,苏轼有了雪堂,有了东坡,家人环绕,朋友往来,他真的不再孤独,他真的释然了吗?不尽然,还是在深夜,苏轼独自一人,倚着拐杖,哗哗的江水是否能冲垮他心中的块垒,重复单调的声音该不会是应和苏轼内心依然无法平复的心声。为了摆脱世俗的蝇营狗苟,苏轼在《临江仙》中选择开阔的江海自由泛舟,而非阴翳的深山终老,走向开阔渐露端倪。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元丰五年春天,苏轼与友人在途中遭遇大雨,由景及情,即兴写下《定风波》,面对人生的从容,坦然诉诸笔端,跃然纸上。词前面的小序写道:“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苏轼眼里的人生,风雨无常,但不妨碍晴天的出场,既然如此,倒不如准备好了蓑衣,安然接受该来的一切,可贵的是,苏轼安慰自己无需害怕,与其急匆匆躲避,不如安步当车,吹着口哨轻松前行,何必在意雨打竹叶的烦恼。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由孤独害怕的惴惴不安,到开放的美好期许,再到安然面对眼前的风雨,苏轼一步步走来,越走越有信心,越走越积淀了人生的哲学。
苏轼就是“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在天为幕,地做舞台的历史长河中,风流人物在宏大的场景中轮番登场,千古绝唱《念奴娇·赤壁怀古》成为豪放词的代表作。细读这首词,人们留恋于古老战争的凭吊,却不经意忽视了苏轼悄然流露的感叹:“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十年之前,苏轼写下《江城子·密州出猎》,通篇气势宏伟,动感十足,掷地有声的动词- “牵”, “擒”, “卷”,“望”,“射”,让鹰犬在眼前疾驰,让尘土遮挡视线,充溢鼻息。大地在脚下“隆隆”震动,心脏在胸中“通通”跳动,利箭在弦,一定能射中西北的天狼星。整首词节节挺进,一路上扬,豪放得自然而纯粹。
诗词有平仄押韵,格式局限,散文歌赋的灵活形式,为苏轼提供了尽情挥洒才情,心情的宽广天地。与《念奴娇·赤壁怀古》比肩,前后《赤壁赋》代表了苏轼散文的最高成就。写于同年的两篇赋由景过渡,苏轼回答了关于生死,时光等人生命题。
《赤壁赋》中,苏轼与客泛舟赤壁,“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 如此良辰美景,客有吹箫者,因感慨时光易逝,“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 “。苏轼回答了友人的惆怅。
“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
世间万物各有主宰,盈缺彼此交替,进退取舍并没有绝对的界限,时刻变动和永恒共存是看待事物的不同视角,拥有当下能拥有的,享用此刻的清风明月,而不必忧虑占有的丧失,快乐的逝去。
苏轼把生命与天地融为一体,尊崇自然,顺应自然,“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得失不再引起快乐和悲伤。
《后赤壁赋》写于同年十月。
“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
登高望远,长啸尽兴
“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
”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 。“
苏轼在梦中与道人相遇,对苏轼的疑问,道士笑而不答,苏轼最终用庄子的哲学思想解释了疑惑,也许道士就是仙鹤,也许仙鹤是道士变的,这些都不重要,苏轼对自己遭遇的不解,需要借由不同身份的转化,体验,最终归于释放和接纳。
苏轼并没有一味执着在宏大命题的思考,他的生活充满情趣,他接受风雨放晴。《记承天寺夜游》寥寥数笔勾勒出与知己在月下闲庭信步的闲适和惬意。唯有苏轼可以把树影比作水藻,唯有苏轼会感慨世人对美景的无视。
“…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苏轼十九岁写文章,二十四岁作诗,三十八岁写下《密州出猎》时,是苏轼开始词创作的第二年。相比散文,诗歌创作,虽然起步较晚,但丝毫不影响出手非凡。在给友人的信中,他把反主流的“诗言志,词传情“的独特风格称为”自是一家“。“苏辛”并称为豪放派代表,并不排斥苏轼把世间万象收纳在词中,一经写出,总会脱颖而出,世人评价《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一出,咏月诗词“尽废”。
黄州写下的《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是咏物词的代表作,不起眼的杨花里有思妇的影子,思妇的惆怅里有杨花被人遗忘的可怜,每一句,每一字,似乎在写杨花,又似乎在写思妇,不忍读,不忍离。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黄州是苏轼贬谪生涯的第一站,苏轼诗词文章的精品多数是在黄州的五年间写成。年少成名的苏轼曾经无不自豪地对弟弟苏辙说:”天下文章,唯子由可与我媲美“,若干年之后,苏辙在认可苏轼说法的基础上,给与了更多的补充,他说原本兄弟两不分伯仲,黄州归来,苏轼的文章已经超越了一大截,及至惠州儋州,研习佛教,感悟老庄,苏轼的文章已经望尘莫及。
晚年的苏轼在诗中半是调侃半是感叹:问吾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苏轼想说的是:黄州成就了自己,不止是诗文,更在于对旷达处世哲学的修炼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