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锅锅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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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我特意赶在春节前回了一趟老家。其原因是想按照家乡的风俗,于大寒节后,给死去的先人们捋捋坟、烧烧纸。
一切进展还算顺利,我便趁天还没完全黑下来之际,匆匆去到一公里远的青山脚下,看望一座特别的孤坟。
在越来越浓的幕色中,坡脚下的坟茔,只隆成略高出地面的一个小土堆了。春天疯长的野草,已被无情的冬天剥夺了盎然的生机;越冬的麦苗,在冷风的吹拂下,显得是那样羸弱而矮小。
我在坟头烧了带去的纸。在风的作用下,白色的“纸 钱”,很快就变成了黑色的粉末,又被冷风吹开来,消失在草丛中。
我并没有把该说的话通过嘴说出来,不善言表的习惯仍像小时候一样,而是在心里想着:明爸,我来看你了。其实在我心里早就原谅你了,你也别再耿耿于怀了嘛。
回家的时候,我步履沉重。不知怎么的,心里堵得慌,晚饭也只“点了个卯” 似地吃了几口,就早早上床睡下。
却是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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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坟里躺着的明爸,生前我并没过多喊叫过他,他也不曾要求我们要以高辈子来看待他。就年龄来说,他顶多大我六七岁,这当然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不要把我叫老了。如果我成了 “高辈子”,与你们在一起就没那么好玩了。你们要是叫我大哥哥,我反倒还要自在些。
一说到玩,这就和锅锅窑扯上关系了。
很小的时候,就见大人们杀年猪时,在老屋外面的空地上挖个“窑”,支起一口大锅,杀死了的猪就在那滚烫的开水锅里拔毛。不一会儿功夫,黑猪就变白猪了。
这着实让我们觉得很有趣。当在灶屋里被活柴释放出来的浓烟,熏得眼泪水横流的时候,就颇感这野外的烧锅法太有意思了。尽管有风,可以吹散烟子,尽管也有浓烟,到底人是活的,完全有躲闪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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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就很羡慕起这野外烧锅的稀奇事来,也想有样学样地跟着做做。
还有一个让我们对锅锅窑充满好感的原因,是见过世面的明爸,对我们这些无知的“家伙”的成功引诱。当然,这又与我们肚子饿得咕咕叫有关。
我们常常不好好读书,父母就拿明爸说事。你们有书不好好读,人家“明娃子” 连一天的学都没上过。父母嘴里的“明娃子”,就是我们叫的明爸。
明爸没资格在队里挣工分,这我知道。其原因听父母说过,他成份不好,被生产队弄去社办企业推船了。
出去才好呢,呆在家里有什么好,还不是吃不饱、穿不暖的?这是我那时的真实想法。可我根本走不出去,因为我太小了。
邻居家的狗娃子,只比我大半岁,胆大不说,鬼点子还多,他第一次用锅锅窑在学堂崖那片荒山上煮饭,一下子开阔了我们的思路,但他煮的饭也只是在瓦片上烤红苕、烤花生,我们却吃得很香很香。这并不是另僻蹊径的原因,而是实实在在治好了我们的饥饿病。
后来,当兴趣来袭时,我们还在瓦片里烤过莿黎和水瓜子吃,不过,那些家伙都酸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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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狗娃子只是玩的小打小闹那一套,目的也只为哄一下我们的馋嘴,那明爸就让我们在家外,见到了别开生面的世面,肚子也跟着实实在在地享受了一回。
像羊群中突然钻出只大老虎一样,我们的放牛队伍中,出现了一个大个子的他,让我们一开始就觉得很别扭。他反倒一点也不在乎,厚着脸皮地走近我们,像个大哥哥样地帮我们做这做那。
般般大的我们呢,一点也不留情面地有意躲着他。我们私下骂他,山大无柴烧。只赶条牛来放,哪像我们?年龄都比他小,却放牛不说,还背个大背蔸捡柴割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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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他一个友好的举动,一下子就堵住了我们的嘴。其实,“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这话,同样用在我们这群十一二岁的少年身上,也很合适。
他从家里拿来了锅碗瓢盆,还拿来了腊肉和米。在锅锅窑上,给我们蒸了一顿干饭吃。要知道,在那个年代,这些美食是多么稀缺的啊!换成我,怎么也不敢从家里偷出哪怕是一丁点儿粮食,来开小灶的。
我们对他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只要吩咐我们做什么,没一个反对的,甚至还有人巴结地讨好他。他呢,真如找到了鹤立鸡群的感觉。
那段时间,他洪亮的大嗓门和爽朗的笑声,在山坡上随时都能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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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是后来风云突变的转机,来得过于凶猛,真不知道我们还要怎样地开心玩下去呢!
过了不久,他又从家里拿出了如上次那样的炊具,还有粮食。只不过这次是将大米换成了白面,他说要给我们做干扁子馍馍吃。
学堂崖的柴被我们捡完了,草也被牛啃吃光了,我们便移师油坊岩的公坡附近。
除了家家户户有片自留坡外,生产队专门留了一座山作为公坡,有专人看管,任何人在公坡面前只能望而却步。比起家家户户砍光了的自留坡外,公坡上的柴草着实让人心生痒痒的。
那天,我们的队伍扎营在离公坡十多米远的另一处高地,当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吹来之际,锅锅窑里的柴火长了眼睛似的,直奔公坡而去……
顿时,公坡便升腾起浓浓的火焰。
明爸傻了眼,赶忙用身子去压灭明火。他用这办法,把刚着火的柴草硬是给弄熄了。
他的衣服也因此烧烂了,身上还多处受伤。
在专门看坡的李爷爷还没赶来之际,他就跪着央求我,就说是你不小心点着的火,千万别说是我干的……好弟弟,哥哥求你了,你一定要帮帮我。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一瘸一拐逃也似的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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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了得,有人要故意放火烧山……生产队长见此情景,气急败坏,一定要严惩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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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确认下来,我就是纵火者。我之所以肯 “承揽”下来,并不是因为我答应了他的请求。而是原因有二,其一,根本没人听我申辩,突然出现的情况也把我吓傻了;其二,我也有侥幸心理,火烧的面积只有床铺大的一块,说不定别人也不会发现。说真的,当时见那场境我也朦了,明爸在一旁做着干扁子馍馍,我在烧锅,其他人在捡柴,只怪那可恶的风来的太不是时候了。
全队社员参加了大会。听参会的父亲回来说,有人上纲上线,有人不以为然。看在我是小孩子无知的份上,结果扣下我们家一个人一年的口粮,算作教训与赔偿。
我挨了一顿棍捧。
我声嘶力竭地否定,父母听到我的真话后,虽然棍棒停了,但谩骂却并没停止。谁叫你去的,你不去,这事能沾上你吗?
当晚,我发誓一定要找到明爸,要他出来还我清白。
母亲这下急了。她赶忙制止我说,他们家成份不好,如果有人知道是你明爸牵的头,肯定要把他往死里整,不如你承认下来算了……
过了几天,母亲要我去看看受伤的明爸。她对我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我从她的话语里得知了事情的真相。原来,明爸之所以从社办企业回家来放牛,而且胆大妄为敢拿出家里的粮食,来野外的锅锅窑上煮饭吃,是他父母有意放任的结果。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好让他自由自在地多活几天。
那次火烧公坡事件后没几天。他就死于癌症的晚期。
直到死去,我也没去看过他。下葬那天,我也没机会前往。
后来,他的父母带话给我,说他对不起我,要我原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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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天亮的时候,于迷迷糊糊之中,我就在家乡的老屋梦见了他。
但我心里很清楚,做着梦的老屋离他坟茔很近,却离我们儿时造锅锅窑的地方,尚有一段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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