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往事
01
十九岁那年,距离她下学已经三年,她从一个辍学生,变成了熟练的油漆工。
高一课程结束,父亲把十六岁的她叫到面前,说不能念书了,跟着他学刷漆,她脾气本来就坏,那天更是刹不住车,家里唯一的和面盆被她砸了,召来了父亲的一记耳光和母亲无休止的咒骂。
无论她怎么抗争,姐弟五个吃穿都不能保证的家庭……她还是乖乖去跟着父亲当了学徒,一看到弟弟不好好学习就想狠狠揍他,可母亲向着弟弟,三个姐姐和她天天干活,母亲却非打即骂,弟弟每天混混度日,一锅粥里却只有他才能吃稠的。她暗暗发誓,将来,自己有了女儿,一定不会让她受委屈,这是一个十六岁女孩儿暗自的承诺。
七零年代,她跟着父亲走街串巷,为有需要的家庭上门提供刷漆服务。那会儿,又有谁家不困难,好了,能多收几个钱,歹了,别人拿点家里的破烂儿就打发了他们,父亲其实是宅心仁厚的人,对什么都安然接受。
“要是日子过得去,谁愿意被骂不仁义啊!”
父亲常说,听久了,历来不服命运争强好胜的她也悲天悯人起来。
慢慢地,她也体会到父母的不易,三年近乎流浪的营生,磨去了她满身心的不合时宜,就这样吧,成了她对自己常说的话。
02
十九岁的她,两根垂到腰间的麻花辫乌黑油亮,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在总是上翘的红唇里闪光,不是高鼻深目的大美人,却有无尽的灵动俏皮。因为她的心直口快,更因为她的果敢聪慧,无论在哪儿她都是焦点,谈论她的,正式上门提亲的,侧面托人打听的越来越多。
在那婚姻全凭父母之命的年代,三个姐姐结婚前甚至都没有见过对方,二姐回门时因为失望哭红了双眼,二姐的抽泣声和父母叹气声混在一起,深深刺痛着她,她为二姐不平,却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想,不管怎样,将来自己的婚姻,虽不能自由恋爱,但也绝不将就,一定是自己看得入眼的才嫁,她要为自己争取一下。
03
一有给她说媒的,她就找人侧面打听,对方人品如何,相貌怎样,脾气好不好。多亏有她的好营生,方圆百里没她打听不来的事儿,她略带羞怯的期待随着一次次的失望渐渐消退,看来,一个人品相貌俱佳,脾气好能力强的完美先生,不是那么容易被遇到。
然而,生活总是要给历尽苦难的勇敢者一点甜头,才会让他在以后面对更艰苦的生活时依然有足够的勇气。
那天,忙完了一天的活儿,她回到家,被特意到来的三个姐姐拉到侧屋,说正堂里来了给她说媒的,带着人来了,这个是父亲以前见过的,很满意。她一听急了,我嫁还是他嫁?他满意有什么用!姐姐们说,这人高中毕业,能写能画,在城里有份体面的工作,关键是长得跟电影明星一样,就是不知道脾气好不好。她陪着姐姐们坐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说:“我去倒点水喝。”丝毫不管姐姐们在后面的揶揄声,她走到正堂的墙边,装作不经意,往里面瞟了一眼,这时,她听到了心底的声音,就他了。
姐姐们经历的痛苦和障碍,在她这里都不是问题,父亲虽是严厉,但心里却最疼这个倔强聪明的小女儿,本来迫于家庭和母亲的唠叨,不让她上学都够亏欠她的,她自己的婚事,除了必要的帮她把关,其他,由她去吧。得益于父亲的开明和疼爱,十九岁的她和十八岁的他,一起离开家乡,去了武汉一家日本人开的加工厂里做油漆技术工。那是他们最美好,最无忧无虑的六年,不用考虑家里乱七八糟的事情,和那么多朝气蓬勃的工友一起,每天都有聊不完的话题,每顿都能吃到家里不常有的白米饭,加上完美的恋人,他们对未来有无限的憧憬!
04
六年后,日本人的工厂倒闭了。
工友们如同筑巢在一棵树上的鸟雀,现在,大树倒了,他们也都飞到了四面八方。
他们回到了家乡,年龄也不小了,家里为他们办了婚事。结婚那天,说也奇怪,本来前一天天气好得不得了,日子也是找人算过的,可偏偏刮起了大风,还遇上了扬沙,这是不常见的天气,迷信的母亲一直低声咒骂:“完了完了,这厉害闺女要过苦日子了。不亏啊,谁让她在家老气我,就得治治她!”骂了一阵,终究是心里不忍,那压箱底很久舍不得穿的滚边新夹袄的袖口,藏满了她偷偷抹下的眼泪和一个母亲对最后一个出嫁的女儿的不舍。
从此,回家,变成了回娘家。
那承载了她所有回忆的小小院落,似乎从这一刻对她拉上了栅门,那用惯了的木梳子和靠在窗前的小镜子也在对她远离,连经常爬到上面的老榆树都陌生起来,她很失落,但不难过,她想,更美好的生活就在前面,她还要勇敢前进。
就这样,带着无限的期待,她迈进了婚姻的大门。
05
丈夫兄弟姐妹也是五个,不同的是他是家里的长子,公公婆婆都是暴脾气,却生养出一个如此温柔体贴的人,跟他相处的这几年,没见他发过什么火,所有的问题和烦恼跟他一说都会迎刃而解。公公在县城一家工厂当技术员,婆婆在家挣公分,抚养三男二女,她嫁过去的时候,二弟去了福建当兵,三弟和两个妹妹还在上学,她的勤快能干好强,跟婆婆一模一样,两个人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第二年,女儿出生,为这个家里更添了繁忙和乐趣。
可这一切美好都因婆婆的突然离世戛然而止。
那天,他们一家在婆婆家里吃完晚饭,就回到了不远处自己的小家里,洗脚水还没打好,邻居跑来说婆婆晕倒了,丈夫一听光着脚就跑了出去。大家七手八脚把婆婆送到医院,一番抢救后,医生无情地宣布人不行了……
像是离了蒜柱的蒜瓣儿,一家人想要抱成一团,难!不久后,找了新老婆的公公不再回家,钱更是不能拿回一分,二弟当兵不需要寄钱,但三个上学的不能亏了啊,不但要学费,更要吃粮食长身体,加上嗷嗷待哺的女儿,一家的重担都落在她跟丈夫身上。
那些苦日子她做梦都不想再重来一遍,一条裤子白天穿晚上洗,第二天没晾干还得穿出去干活,每天吃的白萝卜里没有一点油,她跟女儿都营养不良,可就是这样难捱的日子,她都不同意三弟自愿退学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