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愣子

我的家乡有一位长者，没人说得清他到底有几岁。我五六岁的时候他看起来七八十岁，现在我都快老了，他还是七八十岁的样子。也没人说得清他到底叫什么，都喊他小名，那小名翻译过来就类似＂二愣子＂。

这名字也概括了他的个性，他一生都像一个二愣子。小时候，他特别穷，我不知道他是否结过婚，他家里有什么人我也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想过问问我爷爷奶奶，如今他同辈的人都已经作古，他像个古老的图腾还活在村子里。

小时候，我看见他总是穿着蓝色的破衣服，露着脚趾的解放鞋，歪戴着一顶看不出来样式的帽子，嘴里只剩几颗牙，总是笑着，露出黄色的牙，流着鼻涕，给村里人放牛。那时每家每户都要轮流放牛，大家又有忙不完的事，他是个闲人，于是请他专门放牛，给点工钱，他也乐得接受。

于是，村子里有嫩草的地方就能看到他和牛的身影。清晨的阳光照在村子的山头，薄薄的雾渐渐散去，村子的景色仿佛一副山水画慢慢清晰起来。我们背着书包开始去上学，他拉着牛出栏，他的脸永远只有一个表情，那就是笑着露出那颗黄牙，我怀疑他是否还有其他的表情，比如愤怒比如生气。

小时候的我们淘气，爱逗他，欺负他，我们喊他＂二愣子，二愣子…＂他从来没有生气过，依旧笑着对着我们，牵着他的牛，慢悠悠走了。

那时我爷爷奶奶还活着，他常常去我们家看电视。他窝在房间的一角，脸上永远是那种迷一样的笑容，爷爷会给他一袋烟，他拿着就吸了。奶奶有时会给他一点吃的，他拿着就着手就吃了。然后安安静静坐着看电视，爷爷说话，他就听着，我们却常常嫌弃他脏，把他赶到门口去坐，他也不恼，笑着挪动他的腿出门了。

后来我长大了，回老家的时候，再看见他，懂得了尊重他。他穿的衣服终于没有补丁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家人开始赚钱了。我会主动叫他，喊他进来坐，有好吃的会塞到他手里。他依旧那样笑着，露着黄齿，口齿不清地叫我的名字，因为怕叫错，总是肯定地加一句，你是某某的女儿嘛。

再后来，爷爷过世的时候，他在我爷爷的棺材前走来走去，嘴里念念有词。我认真一听他念叨着：＂老友啊，你慢慢走，天黑了，你别怕，黄泉路上如果遇见狗不要打它，用给你带的饭团喂它，记住了？＂我止不住的眼泪掉下来，他跟他的老友道别，爷爷的那群老伙伴只剩他了。

爷爷奶奶走后我也很少回家乡，逢年节祭祀回家我会寻找他的身影，好在他每次都出现在祖房子里。我看见他，就安心了，仿佛看见祖宗一样。他是我们家乡活得最久的人，他的一生是和我们的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他们的日常就成了他的回忆。他可不就是我们的祖宗了？

遇见他，我会停下来，拍着他的背跟他说说话，问候他的身体，他依旧是笑着露出黄牙，一遍遍问我是不是某某人的女儿。他的衣服得体厚实，再也不用吃不饱肚子了，一栋新房子在村子里矗立着。家人说那是他的家，我没去过，估计是他的后人盖的。真好，他活着看到了自己的家族一天天好起来的样子。

如今，爷爷作古已经多年，我自己也有了年纪。再回家，遇见他的时候，他就那样坐在村口的石头上，整个人就矮矮的一点点。他比从前更老了，完完全全驼了背，笑着坐着。

我看见了一尊弥勒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