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河(小说连载)
(八)
李明辅的心是盐做的,遇到花招那两汪碧澄澄的清潭立马就化了。他头一次感觉虚弱得很,没有力气去拒绝眼前这个女子的要求。这个看似娇弱的女子 ,没有半丝脂粉气,骨子里透着股犟劲,一双眸子,似怨非怨,欲恨还休,雾腾腾地瞟过来,李明辅无法抗拒地心疼了,颤栗了。他的心告诉他,应该好好保护眼前这个女子,人家要不到万不得已哪能走这条路呢?李明辅眼睛湿湿地一把拉起花招,仰天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囡子头啊,挑盐这门行当,真格跟喝盐卤一样苦格啦。”
按照李明辅的吩咐,花招回到大文山,开始为自己量身打点挑夫用具。公公听了花招的打算,自是心疼不已。但凭他对儿媳妇的了解,他知道,花招要做的事,他拦也拦不住,不如默默配合。公公深知走远路,挑长担的辛苦,他亲自上竹林,为花招砍制了一根比普通扁担稍软一点的扁担。俗话说“灯芯担成铁”,挑盐,一挑就是十天半个月 ,迢迢几百上千里的路,即便担子像灯芯一样轻,到最后也会变得如铁块般沉重。所以扁担是至为重要的,千万不能马虎,不能太硬,不能太窄,否则会硌得慌。走远路适合穿草鞋,草鞋还不能全新,否则会伤脚。花招脚小,草鞋得定制。大文山多的是稻草,公公按照花招的尺码一口气编了很多双草鞋,并手把手教会花招如何选草,如何编制。花招手巧,描龙绣凤是能手,她用棉布为自己也为李明辅缝了几双袜套,几副垫肩。花招给自己准备的换洗衣服一例是一抹色的男装:长袖、长裤。此外还要一双小田箩,一个竹斗笠,两块防雨的油布,一只水壶(诸暨人通常叫酒鳖),一只空洋铁罐。公公还给花招准备了一根跺柱。此物有好多妙处,底下嵌一生铁块,经久耐磨,掷地有声;顶端分一小杈,呈丫字形,正好搁置一根扁担。挑担人赶路时把跺柱后端插入扁担底下搁至另一肩头,然后用胳膊把跺柱前端一压,两个肩膀就同时受力了;歇息时跺驻从肩头自然落地,发出响亮的金属声音。听到这一声如此踏实稳定的声音,此时挑夫便站立着,直接把担子放到跺驻顶端,担子用一根绳子牵扯着,只需把担子拊住不倒即可。这一根带着声响的跺柱,充分利用了杠杆原理,实在是了不起的发明。挑担人挑着重物赶路,最怕彻底放松,一旦卸下担子,一屁股坐下来,就很难再站起来使力,有了这根跺柱,挑夫就可以站着歇息了。
一切行头准备就绪,花招到盐队报到了。
李明辅的盐队有二三十号人,清一色的汉子 。李明辅把盐队分成两队,一队上路时,另一队正好回家休整。花招由李明辅自己带队上路。花招一到盐队,李明辅就与手下人约法三章:“一.花招是女儿身,比不得大伙儿身强力壮,但凡路上遇到点沟沟坎坎,坡陡流急之处须得大家相帮着点;二.花招是团队里唯一的女性,好男不能跟女斗,决不允许以大欺小,倚强凌弱,让花招受委屈;三.花招名花有主,老公出门在外,任谁也不许对其想入非非,图谋不轨,否则别怪我李明辅对你不客气。”
盐队的生活本是清苦而单调的,加上兵荒马乱,路途危机四伏,挑夫们一天到晚提心吊胆,心情压抑,空气沉闷。花招的加入,一下激活了众人的兴奋点。大伙一下哗然了。花招摘下斗笠,露出月亮一样明净的花容,与大家伙打招呼:“各位叔叔、伯伯、大哥,我花招给大家添麻烦了。” 汉子们都看呆了,使劲擦自己的眼睛:我的娘哎,这一大堆的牛粪中,啥时冒出这么一朵嫩艳艳的鲜花来了?这不要说是欺负,就算有谁多看几眼,都让人嫉妒哩。
花招成了盐夫们心目中的女神,大家觉得只要有花招在身边走着,大伙的心胸格外地敞亮,恐惧没了,呼吸都甜润起来了,脚下也呼呼生风,格外有劲了。
李明辅年不足五十,却已经有了三十多年的挑夫经历。他十五六岁便因家贫而加入了“扁担帮”。几十年的日晒雨淋,使他的皮肤呈一种亮亮的古铜色,加上额头上那几道深深地抬头纹,无形中给人以稳实可靠的感觉。他用一根扁担挑起了生活,挑起了自己的人生。几十年的盐担不仅磨就了他一副厚实的好身板,更使他积累了丰富老到的经验。但凡是浙江或周边几个省份的盐道他都烂熟于心。哪里是盐场,哪里是销售点,途中要经过哪几个驿站,什么时候该行,什么时候该歇,哪条路安全,哪条路难行,他都了然。凭着这些经验,又加几十年江湖上的人脉资源,李明辅逐渐拥有了自己的盐队,自己的生意渠道。日本鬼子侵入中国之后,封锁交通要道,侵吞军用物资,盘查很严,许多盐队屡屡出事,不是物资被抢了,就是人被打残或打死了。李明辅却凭借自己的智慧和经验,辗转于沦陷区、国统区,或者其他不知名目的什么区,终能化险为夷,一直平安无事。
花招第一次挑盐,凡事都是新鲜的。她挑着空担随队友们走了两天两夜才在第三天大清早一起来到盐库。照惯例,盐夫们都是量力而行,自报份量,能挑多少装多少,到最后按份量算工钱。花招偷偷瞄了一下磅秤,队友们差不多都是一百五六十斤,自己不好意思挑得太少。李明辅走过来慢条斯理地开口了:“第一次跑长路,肩头会越来越沉的,先少挑点吧,等适应了,慢慢加也来得及。”他吩咐磅房给花招称了八十斤,分两袋装好扎紧,外边再用防雨油布包好再放进田箩里。花招见李老大熟练地为自己装盐担,心里不胜感激。
一支盐队十几副担子鱼贯而行,李明辅特意让花招走在队伍的中间,这样既有人领路,又有人断后,花招就始终在大家的保护之中了。花招的挑夫生涯就这样匆匆开始了。花招的背后紧跟着李明辅,他一路提醒着花招,像个父亲在调教着自己的女儿。凡是姿势不对,步伐不妥,呼吸不匀,甩手过大,东张西望,都在他的纠正范围。花招从小没有父亲,见到李明辅如此细心关照,不禁心里泛起阵阵暖意。
都说是换样行当换样骨头,凡事开头难啊。花招以前虽然也挑过谷担,肩膀已经有了一定的承受力,但那毕竟是短途,最远不过一两里地。现在是挑着盐担长途跋涉,一口气跑上几个小时不作停歇。况且,日伪时期,情况特殊,李明辅为了安全起见,好像有意挑选一些寻常少人走的羊肠小道行走。很多山路,只能供一人一担通行,如果对面有来人都没法避让,偏巧这些路上行人也是极少。接连跑上几十里地都不见有村落。花招毕竟是一弱女子,很快就显得力不从心了。花招开始挑盐的时候,是一九四二年的九月份,夏暑还没消去。天热得跟蒸笼一般。花招渐渐感觉背上的太阳火烫火烫的,像要把人身上的油脂都熬出来似的。但花招瘦得根本没有油脂可熬,队友们也没有。太阳的炙烤熬出的是花招和挑夫们满头满身的汗水,用诸暨话形容就是“百汗铺雨”。花招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衣服紧贴肌肤,黏糊糊的难受极了。她大口大口地喘气,喉咙干得直冒烟。李明辅不断地给花招鼓劲,一边时不时地接过花招的担子追上一阵,一边又吩咐前边的盐夫不时放慢速度。花招感觉很对不起大家,因为自己一个人而拖累了整支队伍。但队友们非但不怪她,还都夸花小妹勇敢,坚强。好不容易撑到中午,前方终于冒出一个凉亭,李明辅吩咐大家歇担休息,准备吃午饭 。前面的队友卸下担子,转身来接花招,花招似功臣一般地被众人簇拥进凉亭。
凉亭里有开水桶,做好事的村民,把茶水烧开了挑到凉亭供路人饮用。十几个盐夫纷纷拿出挂在担头的水壶到开水桶的竹管下接水痛饮。花招累得近乎虚脱,靠墙根默默坐下,昏昏然睡了过去。
李明辅在盐队里定下许多规矩,他知道盐夫靠力气挣饭吃,身体最要紧,如果盐队里有人得病,影响整支盐队的进程,误了时间,非但挣不到工钱,还要被罚款;得病者也常常会因为途中缺医少药延误了治疗时间或一病不起,或命丧黄泉。为此,李明辅对每个队员的身体都十分小心。他叫每个队友都自带水壶,只喝开水,绝不允许喝生水。队员一日三餐都得自己队里想法烧制食用,不得贪嘴,随便在街上买小吃。挑夫体力消耗大,饮食稍不注意就会伤了脾胃,拉起肚子来,那是最伤身体的。此外,李明辅还规定,队里不准有人掉队,无论何时何地必须集体行动,不得私自离开团队,哪怕晚上睡觉也是大通铺,必须互相有个照应。李明辅认为,单枪匹马做挑夫是少有成功的,尤其在战争年代,个人行动势必导致人财两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