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再无金庸
看到金庸先生逝去的消息后,突然一阵激灵,儿时看到的那些人物:袁承志、郭靖、风清扬、左冷禅……韦小宝、一灯大师……冲虚道长……一个个都在脑海中变得鲜活起来。
初识先生,是透过父亲卧室书柜里的那本《连城诀》,父亲总认为读武侠小说影响功课,为了避免被他发现,不满九岁的我每次悄悄脱鞋潜入,躲进厕所偷偷细读,时间一到再小心翼翼的放回去,并保持书柜里原有的模样。
每次读到狄云痛苦的遭遇,都叹息不已,总觉得命运怎么如此的不公的对待这么好的人,相爱不能相守,相思不能相见。
天下恶人全部聚集,常常为狄云、戚芳悲惨的命运而揪心不已。
恨不得自己立刻穿越过去,拿刀手刃奸贼,方能出了心中那口恶气。
后来随着年岁的成长,看到了先生其他的作品,才发现几乎每一部都有十恶不赦的贼人、匡扶正义的侠者、以及默默站在大侠身边的悲情女子……总会让人如鲠在喉、难以释怀。
是非善恶早已在那时种在心底,正所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侠之小者,为友为邻。人生无处不江湖的概念也由此形成。
一直觉得先生是世外高人,他勾画了一个侠者的世界。在那个英雄的世界里,爱恨情仇、是非善恶、都明明白白,惩奸除恶、匡扶正义,都清清楚楚……可以理解为一个乌托邦。每个男孩子内心那个侠者之梦的种子,大概都是先生种下的吧!
年轻时,以为所谓的江湖都是:此去无归期,十年生死两茫茫,刀光剑影天下事,一笑快意泯恩仇。
痛快、豪迈,侠之大者,莫过于此……
后来才明白,所谓江湖,其实就是自己。每个人都能在里面找到自己的位置,人的一生不就是一部看似轰轰烈烈,实则平平淡淡的江湖吗?所谓侠者,不在远方,而在自己内心。
先生诸多作品中,我自己印象最深的是《神雕侠侣》中的程英。
她从小父母双亡,寄居于江南姨丈、姨母的陆家庄,虽是陆家庄的表小姐,可终究是寄人篱下,她便懂得处处隐忍。
陆无双是陆家庄的独生女,一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大小姐。作为表姐,程英不得不处处忍让于她。
陆无双要跟疯癫的武三通去玩,程英觉得危险,但不忍抛下表妹,还是跟着去了……
武家兄弟摘了一朵凌霄花,给了程英,因为陆无双想要,她毫不犹豫便给了表妹,却被表妹当即扔在地上踩了几脚……
在生死存亡之际,陆立鼎将李莫愁的旧物——锦帕交给程英,以期保她性命,她见姨母陆夫人疼惜女儿,便马上把锦帕递给表妹……
这是个乖巧懂事,让人心疼的小姑娘。
她也有委屈,也有伤心,但是她永远不会动不动就嚎啕、控诉,向全世界宣战。
她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可倚仗,只能将自己包裹起来,以求保护自己……
她成为黄药师的弟子以后,本可以从此过上宁静隐逸的生活。但是她牢记自己深受姨丈、姨母养育之恩,必须要从李莫愁手中救出表妹,并且为陆家上下报仇。
可她武功不高,也没有黄蓉那般机智,以她微薄的力量要想完成这两件事情简直比登天还难,中间几番历险差点搭上性命,但她咬牙坚持到了最后。在救出表妹及李莫愁自焚之后便从此隐居嘉兴。
她来这人间一趟,早已看破一切,只想活在最小范围以内,不沾染任何尘世间的红尘是非,对这世间的事物亦无有任何奢望。
她一生最接近幸福的时候是在那小茅屋中,与杨过、表妹一同迎敌待死,她的一生,从未与人如此亲密,从身到心。只有这一刻,她在乎的亲人、爱人都在身边,与她手挽着手含笑高歌心无挂碍地迎向死亡。
她对受伤的杨过悉心照料,一针一线缝了新衣。即便他贴身穿着的依旧是小龙女缝制的旧衫,也是没有半句怨言。
杨过心心念念,时常嘴边挂着小龙女,她心中酸楚,却仍出言相劝,温柔安抚道:“龙姑娘既然这么好,等你伤好了我们跟你一起去找她。”
他请教她姓名,她说:“贱姓不足挂齿,他日自会告知。”
他装痴扮傻搂抱她叫她姑姑,她冷静地推开:“我不是你姑姑。”
他想看看她写的字,她说:“我的字丑得很,等你伤好了再向你请教。”
他想知道她的模样,她说:“我相貌很丑。”
她吹奏一曲《淇奥》,他吟唱相和,她便改奏《迎仙客》,连在箫声之中都带上面具,不肯透露心声。
然而,他们最终得救了,她心中却不免落憾,尤其是此后天涯两端生死茫茫数十年,她也只有回想当年那一刻聊以慰藉。
她总是在暗处,她的爱也是在暗处。除了生死之际那半块锦帕,她再也没有表露过自己的心事。
杨过和陆无双一路结伴与李莫愁师徒斗智斗勇,她一直冷眼旁观不露痕迹,冷静的暗中相助。
完颜萍答应一起去救陆无双,她劝道“此去凶险,还请姑娘三思”,也许她当时心里是矛盾的,既希望能单独与杨过同行,又深知多一个帮手总是多一分希望。
后来杨过被人斩去手臂,她简单的那空荡荡的右臂,书中怎么说的?书中说到,她心中难过,又气又恨,恨不得立刻手刃那恶人……却又自寻了无人处偷偷哭泣……
在绝情谷内,程英与陆无双见到了小龙女。陆无双的难过写在脸上,而她心中酸涩,却只是黯然开口道:“这位龙姑娘真美,人又温柔、心地又好,也只有这样的人,方能配得上杨大哥……”
一向隐忍克制的她,就连伤心都是那么轻描淡写。
再后来小龙女跳崖后大家遍寻不见,有人疑心是掉进了深谷。杨过见到崖边留字伤心欲绝,狂喊狂叫,恨不得立刻寻死。
只有她奋不顾身跃上前去温言相劝,低声轻抚,只道那小龙女是被南海神尼掳走,并无性命之忧,杨过才止住泪水,慢慢平复下来。
要知道那崖边尖石,只容得二人驻足,杨过在悲痛交加的情况下,随便回身一拂便能使她坠入谷底,若不是真心爱他,她又何必如此!
杨过不忍见她们因自己而耽误终身,遂提出要结拜兄妹,面对深爱之人提出这样的要求,陆无双强颜欢笑,声音哽咽;而她呢!眼中带泪,却仍笑着说道:“咱俩有这样的大哥,真是求之不得呢!”
明知道求不得,那便退而求其次,以另一种身份默然守候在深爱的人身边。
十六年后三人来到断情崖,却未见到小龙女,好言安抚后,第二天却发现杨过留下“暂且作别,当图后会;兄妹之情,皎如日月。”十六字便自尽跳崖,
陆无双哭着对群山一遍遍喊到:“杨大哥……杨大哥……你到哪里去啦?”却只听到一阵又一阵的回荡。
陆无双回头哭着问道:“英姐姐,你说杨大哥还会回来么?”
程英是怎么说的?书中说到,她也只是抬头望着天空,人生如流水,淡淡地说了一句:“三妹,你瞧这天上的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离合,亦复如斯,你又何必烦恼?”
然后画面一转写到,话虽如此,她的脸上早已挂满泪水……
正如佛家有言,人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
书中最后写到,她结绳遁入谷底,前去寻他……
最终程英和陆无双带着傻姑,一起回到江南隐居,而杨过父母,杨康、穆念慈的坟墓就在那里……
回想最初在陆家庄,李莫愁返回来杀程英的时,见她肤色白嫩,容颜秀丽,说了一番意味深长的话:“你这等模样,他日大了,若不是让别人伤心,便是自己伤心,不如及早死去,这世上也少了好些烦恼。”
作为一个饱受情伤的过来人,李莫愁的眼光自是毒辣无比。这番言语,既是告诫,又是自嘲……
这是先生众多大作中,让我画面定格最深的!
他把世界交给我们了,可我仍希望时间再慢一点、慢一点……一个时代逝去了,千山独行、华山论剑不见君,从此江湖何处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