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糖
初一,我没朋友,班主任青姐撮合我俩。我和她沉默着四目相对十几秒。
初二,我坐她前面,每天聊得不亦乐乎,能在走廊席地长谈一中午。
初一,我和她同时跟青姐作对。
初二,我俩一起给青姐卖命。
她叫软软。
可是,我没有想到,她的爱,对我来说那么沉。
她理科好,我文科好,天天互相讲题,看到什么难题怪题都叫上对方一起欣赏研究,嗯,不能只有自己一个人被打击。
和她是朋友也是对手,大考小考都比一比成绩,互相祝贺或者安慰。
吃过午饭,站在走廊尽头倚靠窗台,凉风拂面一扫夏日炎炎,叶茂枝摇如画,那是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光了。
听到脚步声,我回头,她走过来和我一起吹风。
一开始没话她也找话聊,我说想安静,她也就不说话了。
沉默多久都不觉尴尬,突然开口也并不突兀。
青姐说,这是真朋友,好好珍惜。
买了盒木制华容道,课间噼里啪啦地玩,把她拖下水,从此课间不再写题。
她犹犹豫豫地滑,我看不下去了。
“告诉你秘诀吧,排好第一列,然后后面照着排就行了。”
“是吗……我排一下……真的欸!”
“快叫爹。”
“滚。”
“快还给我,老子要玩。”我伸手去抢。
“等一下等一下,我玩完这局嘛……”啊这,声音可真妖娆啊。
“等下上课了喂。”我朝她吼。
“哎呀很快啦,我要验证你的秘诀是不是真的管用嘛……”
好吧,你赢了。
后来上高中,电脑课无聊,点开华容道玩。同桌也凑热闹,可惜不是软软了。
有时候也会烦她。她粘人,有小脾气,但心地真的好。我比较孤僻,有时暴躁,说话直接。算了,朋友嘛,互相忍一忍。
何况和她有些共同的特殊癖好。比如做英语科代,抢着搬作业。比如抢着擦黑板,不能留下一丝白痕。再比如,捡垃圾。
元旦艺术节表演过后,操场上满地纸巾屑和包装袋。
一边暗骂着那些人没素质,一边东捡西捡。捏着个饼干袋,糖纸小心翼翼往里塞。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这么做,似乎是一种本能和责任,地上那么多垃圾就该捡起来。找不到扫把,只好用手了。
还好暖阳高照,手不太冷。
无意间回头,看见软软也在捡。她抬头朝我微笑,我也牵动嘴角。
最快乐的,莫过于干着“傻事儿”,还有朋友陪着,没有质问。楼上多少双眼睛看着我们,都没关系了。
起身去扔垃圾,软软也朝这边走来。
“这些人真是的!乱丢垃圾!”还没等我开口,软软就气愤地说。
捡完之后用洗手液洗了两遍手才放心。
“我刚才捡到个奶糖的糖纸,上面沾满了口水。”我故意逗她。
“噫~你搞得人家都不敢吃奶糖了。”
“那我下次不带给你啰。”
“别、别,哎呀奶糖嘛,吃还是要吃的。”
我俩都爱吃奶糖,经常带回来分。
或软或硬,甜而不腻。一咬下去,紧黏牙齿,淡淡的甜融化舌尖,流进心里。
如果生活一直那么甜,该多好。
她谈恋爱了,和我们的男生阿枫。
阿枫读书用功,成绩优异,运动和艺术样样拿得出手,谁见了不羡慕。
奶糖得三个人分了,不过我不在意。软软一如既往跟我聊天,给我撒糖。
她给我看他们的聊天记录。
软软:被窝好暖,不想起床捏……麻烦
阿枫:我更暖,起来吧。
……
软软:你手好好看。
阿枫:给你牵。
……
磕死我了。奶糖拌狗粮,又甜(舔)又狗的(不是)。
好吧,磕还磕得心甘情愿,谁让“摊”上了这么个朋友。
初三上我第一她第二,初三下两人都扛不住崩了。
我抑郁她焦虑,每天两个人交替喊着“好烦啊”“不想写啊”“怎么又要考试啊”。时常盯着卷子一个字写不下去,测验写着写着就崩溃想哭。软软说她看见英语阅读就想撕。
有次限时作文,30分钟600字极限挑战。我磨半天不到300字,焦急到整个人发烫。铃响一瞬,我感觉我完蛋了,死死扒着作文纸,我在忍,手却将它揉成了一团,掐烂。软软在我面前愣了半天才去收其他人的作文。
我冲了出去,软软追了上来。
我趴在走廊尽头的窗台上,脸贴着手臂。她几乎是扑上来的,头靠着我。一瞬间我泪如雨下。
我掐烂了那张作文,我想,我也掐烂了前程。
怎么办,软软,我好想死。怎么办,我什么都做不好,作文写不出来,中考怎么办……让我死吧……
“别……涵涵……我知道你很累但是……”慌乱之中,她似乎有力无处出。她轻轻擦去我的泪。她的声音在抖,手在抖,我整个人在抖。
我谢谢你,可是我活不下去。
我想去天台,可是没有勇气。
抬头,春暖花开,心里的冰雪却越积越厚。
她见我平复下来,递给我糖。我没胃口。
“真的不要嘛?我特意给你留的捏。”怎么又回到这种语气了,好吧还挺可爱的。
我接过糖,竟觉得甜到腻。
连糖都并非一成不变的甜而不腻,更何况生活。
但我还是勉强笑了笑。
软软说,阿枫不怎么想理他她。
发消息只回个“嗯”,问问题他也只说“你自己想”,比对其他女生还冷淡。
“可能他想集中精力学习吧,也快中考了。”
“但是他为什么不说呢,又不是什么大事儿,他是不是不喜欢我了。我之前试着跟他说过,他也没正面回复。”
“你直接跟他说明你的想法就行了,告诉他,他的冷淡给你造成困扰,问他是不是想集中精力学习。你吃醋的话,你就直接说啊,这说明你在意他嘛……我觉得他还是喜欢你的,表面装得不在意而已……”
我说得头头是道,可惜一旦实操,立马就挂掉。
一模崩得很彻底。科科翻车,总分少了大几十。软软也是。
自习课,我和她去找青姐问问题。青姐讲完题就开始开导我们,说压力不要太大什么的,我们开始诉苦,一路走一路说。
我倒还好,情绪控制住了,就是一堆问题没法解决,学习成了烂摊子,光是个作文就让我焦头烂额。
对自己是无助,对软软是……无奈吧。
她突然开口:“我觉得我辜负了我妈。”
我和青姐都愣住了。
早已泛红的眼眶,眼泪再盛不住。
“别这么说。”青姐拍拍她的肩膀。
“我妈对我……那么好,我却辜负了她……”她艰难地说着,“就是她给了我那么多信任和期望,然后我学成这个样子……对不起她……”
我已听不清青姐在说什么,大脑轰的一声炸开。
眼眶不自觉发烫,眼泪在胸腔翻涌。我也对不起,我也辜负了。我也想落泪,可是软软哭了,我得撑住。
想起有次体育课,软软说:“那天我去找青姐,青姐让我拉你一把。可是我怕我走出来了,更不能体会到你的感受了。”
软软。
我知道你需要我,可是我能帮你什么呢。
我整个人贴上去,手心里一颗糖。
能做的只有陪伴。
那年中考,作文题目是《我能为你做些什么》。我写了软软,写了陪伴。那次语文考很好。
那个暑假,我写了篇《爱我就抱抱我》。写我们一起吹风捡垃圾玩华容道,写奶糖的甜写流过的泪,写寒风与拥抱。
“我也想成为你的港湾。”
“我们互相取暖。”
“希望你快乐要比悲伤多很多。”
阿枫考上了重点。我和软软也还行,去了不同的学校。阿枫和软软关系缓和些了。果然,夏天冰雪就得融化。
书信节,我给她写:
“你陪我度过了很难熬的一段时光。有时候想,真是苦了你了,有点愧疚吧……但想想,如果是你,我也会这样做,理所当然。因为我也爱你。”
“我说过我会一直在的,我们都从未离开过,不是吗?”
信传得很慢,收到时已近寒假。
信的末尾她给我写了串井字密码,我智商不够用,对着九宫格愣是没解出来,锁起来不管了。
她也收到信了。
“我们都会好好的!我永远爱你。”
“好!!!呜呜终于收到了!”
“第一次跟父母以外的人说爱你。”
我后来才发现,那一次我没有说“爱”。
我最好最好的朋友不是她,是小念。
初中的时候,朋友对我来说就是一起聊天、一起开心就完事儿了,和这个走近点、和那个少说几句都没啥关系。小念和软软也经常在一起。
高中再遇不到这般挚友,只能找初中朋友聊。但我发现,我不开口,小念就一直无声无息。很勤快地给她点赞,却不见她出现在我的pyq,热情自然慢慢退减。
而且,小念住宿,周末也很少在线。于是我有什么事都跟软软说,感情逐渐火热。
我生日,她给我寄了本《云边有个小卖部》,不是新书。
文末的话她用荧光笔划了起来:
“我爱你,你要记得我。”
我再怎么迟钝,也看得出她对我不是一般的喜欢。
我开始害怕了。
匿名提问里,有人问她“最喜欢的女孩子是谁”。
她答了我名字的缩写。
相识几年,我从未想过会成为她心里的“第一”,她的最要好与最爱。几分感动伴着几分烦恼,内心的不平衡慢慢放大。
她把我当“第一”,我心里却装着小念。软软会吃醋的吧,可是偏爱谁,我没法改变。
我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告诉自己那是不一样的重要,同样的不可或缺。可差异放在那里,第一还是第二,我百口莫辩,也不愿遮掩。
如果一定要二选一,无疑是小念。可是真的要选吗?爱情才需要专一,朋友可以多个。但话又说回来,无论恋人朋友,是真爱都会想占有。软软也是这么觉得。
我试着不去想,可一看到软软出现就内心不安,和小念聊天又想起软软。我烦了,却不敢开口,怕伤害软软,两个人痛苦不如我一个人受着,至少软软还能得到我的爱。
然而沉默才是埋葬。
她转发了一段关于友情的话,艾特了我。
我评论:如果黑暗压顶,那我把光掰一半给你。记住,你背后还有我。你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人。
她回复:你也是,最重要的,不可替代的。
我脑子里却不停重复:最重要的,最重要的,不可替代的,最重要的……
我感觉自己被撕裂了。
一颗心,要怎样才能掰成两半,容下两人。
为什么友情比爱情复杂那么多。
为什么她要这么爱我,为什么爱那么沉重,我承受不住,又害怕辜负。
为什么明明很干脆很直接一个人,面对爱却那么犹豫,一如软软面对阿枫的冷淡。
这一刻,如果时光倒流,我宁愿不曾遇见,或者,你不要那么爱我。
并不后悔,因为你也是我生命中的不可替代。只是爱得太深,才由爱生恨,才不愿开口又无意间伤害。
那夜我写了封长信发过去,将想法通通倒出。
“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得,想起仍是感动。我所有的付出也是真心的,没有敷衍也不后悔。”
“要怪就怪我,没有及时说……你对我是爱是恨、是什么态度都没关系,本来就是我亏欠你多一点。”
“还是对不起,你给过我那么多信任和帮助,同你走过那么多风雨,也给过你希望,可是最终辜负了。我以为我有能力爱你的。”
那封信,带走心烦,也带走了我的爱与恨。以致于她回复时,我除了感动就是难过,没有豁然开朗之感。
“你说你承受不住这样的爱,那我就小声点……”
“你不知道我们的关系以后会怎样,那就像以前一样,偶尔出现,不远不近。”
“你不用觉得亏欠我什么呀,因为我也没有帮到你什么,我也不知所措。”
“你不用去平衡,你可以更偏向某一方,只要你快乐。”
“我永远不会恨你,我永远爱你。”
如果是在平时,我会感动得落泪。
可是被烦躁与愧疚蹂躏过的心,只剩下泛滥的难过。
我宁愿你恨我,宁愿你骂我。
我为什么要将自己折磨又伤害她,为什么将感情送葬后还不放过。我恨自己,为什么要沉默,为什么不早说。
错都在我。
我卸载了qq,没敢狠心删她。
冷静下来,翻出和她有关的记录,思考着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其实裂口已悄无声息地爬满这段友谊,我们用爱弥补,自以为能抹去。
其实我本不能接受这种性格,只因是她,我觉得无伤大雅。
没有共同志向或爱好,在一起只是唠嗑着日常。本就不在同一条船上,又怎么共度风雨。
天黑时,看不到远方,我们可以互相照亮。天亮后,也只能各赴前程,只愿无恙。
原来如此,就这样吧。
我妈突然问我,半包奶糖怎么放了几个月没动。
我愣了一下,撕开一颗放进嘴里,那半包本来是想带给软软的。
出了门,漫无目的地逛。五月的南方已经入夏,微风拂面,街旁树成荫。
淡淡甜在舌尖回荡,仿佛回到最初的那个夏天,一切都还是原样。
在游戏中无意间了解到井字密码怎么解,我立马抽出她的信。
“I believe in you.”
我在心里默念着。面无表情,内心早已翻江倒海。
我把qq下了回来。
“我还以为你不爱我了呢。”
“傻的,爱你的人,离开一百次都会回头。当然,我不会走了。”
请再给我一次机会,陪在你身边。不仅仅是赎罪,更是爱你永远。
一万句对不起,都抹不去伤,但是……奶糖可以的吧?
我仿佛看见她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