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世纪的人间喜剧

略论《无碑》

2019-10-07  本文已影响0人  湖州太守

三月份的时候受一妹纸所托以《王十月小说中的劳资关系研究》为题撰写一篇论文,后来由于诸种原因,诸如稿子挤压太多,拖延症,抑郁症,家里装修...终于拖了半个月之久妹纸望穿秋水之下无声无息地自己写就。也许是考虑到我在这十几天当中可能已经付出的脑力劳动,妹纸提出将最开始的定金作为补偿,我当然峻辞。

其实妹纸找到我的时候已经被无良写手坑了一道,那位让我不齿的同行用几个小时的时间东拼西凑了一篇驴唇不对马嘴的文章,其中光王十月个人简介就洋洋洒洒复制粘贴了三千字之多,一万字的论文余下的可想而知,更遑论重复率会是多么惊人。

妹纸将这样的论文提交给导师,后者倒也颇有长者风范,委婉地指出这篇论文“大量引用”了哪些别人的论文,而且更关键的是整个文章与选题根本不符,进而不辞辛劳地重新列了一个写作提纲,让妹纸照着写。

妹纸后来跟我说她都有点心疼她们导师了,我则更心疼她!活活被那些社会渣滓骗去了两千块钱,我也劝过妹纸向淘宝举报啥的,至低限度也要把那人的店铺封了,让他或者他们不再害人。妹纸说算了,不想惹事,我估计她一开始可能不了解找代写的注意事项,将学校班级等一些极为敏感的个人信息告诉了对方,导致后续无比被动。

我对照着文本——中篇小说《国家订单》将提纲细化到每一小节,导师只给到了章,仅摘录第二章举例:

二、王十月小说中的”劳资关系“特点

(1)幕后最大的“资本家”美国

(2)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3)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可惜的是这篇文章最终只停留在构思当中,没能写完,为了弥补这一缺憾,趁着中秋假期花了三天时间将王十月的长篇小说《无碑》读完,写一篇读书笔记,是为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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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的是花城出版社2009年8月第一版370000字的版本,这一版最大的特点是全书没有章节,只在重要时间节点处空了一行,留了一点白,以示区分。整体而言,这部小说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部分,前两个部分节奏略显拖沓,尤以第一部分为甚,进入到第三部分才渐入佳境,所以综合下来阅读体验并不怎么美好,中途好多次都不得不把书撇在一边,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再硬着头皮往下读。此处必须提到前几年读的另一部节奏异常缓慢的小说《福布斯咒语》,那本书最终没读下去,而这两本小说也足以让立志于从事写作的人明白节制是多么重要的一种品质。

从王十月书后所写的后记来看,“去年腊月,父亲从老家来到东莞,我正要写书,也没有时间陪老人四处走走...”以及小说最后落笔“2009年3月10日初稿于东莞万豪园/2009年5月18日定稿于广州龙口西”,满打满算半年的时间搞了三十七万字,平均一天两千字,不可谓不高产!当然好的小说与写作进度并无必然关系,老巴尔扎克经常用几个月甚至几天的时间挥就一部小说,其中不乏旷世杰作,比如《高老头》,但是这种搏命式的搞法,远非常人所能及。相对而言,我还是倾向于曹雪芹一辈子就死磕一部《红楼梦》式的写法,那更非一般人所能及。我甚至都怀疑曹雪芹并没有写完《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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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打工文学”这一提法来看,隐隐地带有粗糙之感,私以为“打工文学”即是打工人所写的关于自身打工生活的一类文学作品。而粗糙则指向写作者无论是学识还是技术都极为有限,作品的质量时好时坏。至少从《无碑》的前三分之一甚至一半来看,略显粗糙!称之为“习作”也不为过,漫无节制的对话,无聊琐碎的细节,毫无重点的叙述...造成一种白开水似的流水账记录。初习小说的人大抵如此!

结构方面,乏善可陈,按照时间顺序以主人公“老乌”14年的打工生涯所遭所历组织叙事,间或插入一点“后来如何”,略显平淡。立意上,试图为改革开放以来珠三角数以千万计的全国各地打工者树立起一道丰碑,不可谓不宏大。但是洋洋洒洒370000字,几乎没有一处探讨一个“题中应有的问题”——珠三角的大发展离不开来自外省的打工者,为何打工者却根本享受不到一点红利?地域贫富差距反而越拉越大?

每一次社会大讨论都提出那些外乡人才是城市繁荣的基石,我一直疑心这是一个阴谋,用来安抚民心,实际上打工者所从事的工作绝大部分都是简单重复的重体力劳动,换而言之,随时可以替换,随时可以牺牲,中国最不缺的就是人!假如“打工文学”不去研究和回答这一问题,而只停留于“自然主义”式地复述现实,即使“一比一复制”又能怎样?相对而言,王十月另一篇获得鲁迅文学奖的中篇小说——《国家订单》则十分惊艳。而《无碑》也因为绕开了这一类“中国大发展进程中的重大社会现实问题”,并没有达成最初的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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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有野心的写作者都有“修史”的天生追求,就像每一个热血青年都有参与到重大历史事件当中的自然冲动,改革开放直至2008年左右珠三角开启产业升级,全国各地数以千万计的青年男女奔赴遥远的南方热土,这是何等恢弘的场景,倘若将这一段历史完美地呈现出来,又是何等伟大的作品。

《无碑》以左脸上长有硕大胎记的“老乌”为主人公,从其于1992年25岁来到“瑶台”,到1997年30岁第一次返乡为第一部分。拉拉杂杂叙述的事件记有:(1)招工被骗,饿昏树下(2)黄叔收留,看守鱼塘(3)错过阿霞,接替进厂(4)学师不成,得罪厂长(5)结识李忠,初陷倾轧(6)新厂上马,跻身总管(7)李忠败走,无颜再留(8)找工苦旅,搭救小弟(9)入职基德,受恩林女(10)感怀往事,一人罢工

这一部分最大的败笔在于对话冗长,轻重失衡,整个叙事陷入到对话的泥淖当中,推进缓慢,场面渲染不够,鲜有出彩之处,几无“典型环境”可言。简而言之,缺少提炼。各种各样的人物纷至沓来,无形当中削弱了叙述的力量,这也为写作者戒,小说尽量只围绕着三五个人展开,多余的人物和材料,要么合并到这三五个人身上,要么用来反映这三五个人。否则人物纷繁,胼手胝足,只会让整体叙事力量泛散,了无生气。

关于小说的“对话”可探讨的方面极多,这实际上也是写作者最基本的一项技能,根本绕不开,“对话”不过关,就不可能写出好作品,尤其是长篇。就个人多年的阅读和写作经验来说,“对话”首先要言简意赅,拣紧要的和有意思的说;其次要突出说话人的身份和性格甚至地域;再次要充满感情色彩,活灵活现,调动起读者的情绪;最后于不经意间潜埋下线索,支撑结构,推动叙事。

当然,“对话”的学问还有很多,以后专门列出一章,详细探讨。《无碑》的第一部分“对话”常常是一大段一大段,占据半页篇幅,完全可以运用说明性的语言,三两笔带过,而将省下来的篇幅用于“典型环境”和“典型人物”的塑造上。此外,在语言的色彩和滋味上,也过于苍白,很多时候就感觉王十月在自说自话,一会儿充当“老乌”,一会儿扮演“黄叔”,一会儿假装“李忠”...

这其中也有一个很耐人寻味的现象,作者在创作过程中,是作为“每一个人”存在,还是“第三人”存在?我倾向于后者,现实主义的价值在于观察并给出判断,假使要去变成书中所出现的每一个人物,姑且不说这种“变成”所意味着的巨大不确定性,“我”和“他者”之间天然的鸿沟所导致的偏差,写作者个人的逻辑和经验又如何覆盖客观存在?

当然那涉及到“创造”,低级的“创造”诸如各种“男频女频”、“霸道总裁”,一会儿演霸王硬上的董事长,一会儿演欲拒还迎的女职员...虐来虐去其实都是写手无聊的意淫。高级的“创造”比如日本人芥川龙之介,虽然无非是经典重新演绎,但他能别开生面给读者提供一种对于既成事实全新的眼光和思路,不过这样的人想法太过超越,活在云端,远离人群,往往短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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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碑》第二部分从“老乌”1998年31岁再次回到瑶台开始,到2002年农历新年去往“阿霞”家乡黯然离去截止。叙述的事件记有:(1)轻信班长,误入传销(2)重投黄叔,管理楼租(3)搭救阿湘,收养乔乔(4)拒绝转赠,得罪黄婶婶(5)阿霞登门,相濡以沫(6)真龙真虎,谈笑鸿儒(7)阿雄入主,退而开店(8)重逢李忠,筹划离婚(9)阿湘事泄,情意愈浓(10)联系学校,渐成一家(11)阿霞归乡,自此缘灭

按王十月写在本书开头的导读,对照王国维治学三境界将“老乌”打工生涯暗分三部,这一部分主题即是“老乌”的感情,其中也潜藏了一条“交游”的副线,直至第三部分敷衍成一场“通过文艺完成阶层跃升”的大戏。实际上,从第二部分开始,“老乌”就已经脱离了打工第一线,整部小说也逐渐演变成“老乌”的个人生活史,与当初”无碑“的立意渐行渐远。

相比于王十月写过的那些异彩纷呈的中短篇,诸如《关外》、《国家订单》、《纹身》、《开冲床的人》...王十月倒不如就将全部火力集中于第一部分写一篇二十万字左右的水准之上的小长篇,至少那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评选大概率能进入到第四轮。第一部分的乏味很大程度上在于线索的单一,围绕着唯一主人公展开的流水账式的单一叙事很难突破,如果说“第一人称”叙事还可以不断跳脱,在时空上穿插迂回,那么“全视角”叙事则只能凭借意气飞扬的文字,感人至深的细节取胜,显然这并非王十月所擅长!

私以为,如果真想将“无碑”这一主题完满地呈现出来,单单一个主人公远远不够,其实在第一部分完全可以增加“阿湘”和“李忠”这两条线,将“老乌”那些冗长无味的对话芟除,转而实写“阿厢”与“李忠”的经历,至于三个人物之间如何不断产生交集,就“老乌”见到“阿湘”打“二奶麻将”不敢相认,给“李忠”写从未得到回复的信件来看,并非难事。

写作者常常面临一种艰难的抉择,是将自己为数不多的“生活素材”零卖,变成一个个中短篇尽快变现?还是毕其功于一役,像曹雪芹一样一辈子就写一部《红楼梦》青史留名?我想大多数作者都妄想折衷,不争的事实却是世上再无曹雪芹,也无《红楼梦》。倘若王十月没有写过那么多让自身命运得到迅速改变的中短篇,而将所有的能量都集中于《无碑》当中,那将是多么精彩的一部长篇,而这对于他自身却是一场灾难,假如王十月仍然数十年如一日地坚守在生产线,大概率已经放弃了写作。这也是一种两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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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就不评论了,读着相对轻松,节奏适中,也不乏亮点,出场的几个人物,诸如“刘泽”、“子虚”、“张若邻”、“李忠”、“黄叔”...都各有特色,几个人一台大戏热热闹闹,到此也才有点“全视角”叙事的感觉。

写作其实是一件很虚妄的事情,写出一个好的长篇除了需要极好的体力,也需要一点不可或缺的运气,从同是写作者的角度,我佩服王十月能写完这部三十七万字的小说,但是从文学作品的角度,《无碑》并不是水准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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