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吐蕃旧部
“阿史那氏本是突厥,只是早归顺了大唐。我父亲在郭大人帐下,当年也去过洛阳。”阿史那解下酒囊,分出一半,随手扔到地上。
面前的火噼噼啪啪,这里离青崖山不过百里,却恍如隔世。溪源拿着酒灌了一口,眼前的景象渐渐变得虚幻。
“有趣啊,安禄山起事没几年,就被亲生儿子杀了。史思明杀了安庆绪,自立为帝,到头也被亲生儿子杀了。”
“然后呢。”
“你是说史朝义。他杀了他爹史思明,做了皇帝。然后啊,朝廷向回鹘借了兵,收复洛阳,他最后众叛亲离,自杀了啊。”
“确实有趣。”溪源道,“师父从未与我说过外面的事。”
“你那山上,倒是个世外之地。”
溪源喝得半醉,扬起手来,将酒囊悬在空中,转了半圈。
阿史那从未见此奇景,一时失神。
“小把戏。”溪源一笑,酒劲上头,向旁边一栽,靠在树上。那酒囊失去支撑,顿时从空中跌下,里面的酒流淅淅沥沥,没入草地。
“这个人剑法了得,又会仙术,我看或许可以与薛嵩帐下的红线相比,可遇不可求。”
溪源醒来的时候,习惯性地扯了下头顶的帐幔,手却落空,才想到他并不是在青崖山。阿史那的声音隔着屏风,不知是和谁说话。溪源翻起来,找到鞋踩上,走到前面。
“阿史那!”
“你昨晚喝醉,所以把你带到营中,没和你说。你可愿从军,做我的侍卫?”
“愿意。”
“小公爷。”有仆从捧进铠甲,阿史那看了一眼,便教奉给溪源。
溪源看着那盔甲,一旁是枚腰牌,木刻的花纹,翻过来下面两个字:奚元。
“怎么?写得不对?”阿史那道。
“对。”
春去冬来,青崖山上的杏花开了三次,但是没有人再攀上枝桠。
李承邺在那漫长的等待里,渐渐感到命运的蚕食。他不知道他在哪,却明明白白地知晓他将要犯下的罪。尽管他知道他已经犯下另一桩大罪,在他能够控制的时候,他没有下定决心,折断他的羽翼,伤害他,废掉他,让他永生永世只能在青崖山苟活。哪怕囚禁地牢,也好过现在一去杳无音讯,音讯来的时刻,便是一切结束的时刻。
溪源的马术日益精湛。他始终追随阿史那,平定叛乱余党。两年后阿史那被调往西川,抵挡吐蕃。
当时新帝即位,吐蕃联南诏攻打西川,发兵十万。唐军节节败退,连失数城。帝子遣右金吾大将军李晟支援,大败联军,追至大渡河外。
史书上只有这一行字。
溪源早已不记得他杀过多少人,开始还有所顾忌,杀得多了也就没有感觉。他有时会梦到师父,师父说,你不要杀人。但是在战场上杀,也算的上是杀吗?
他随着阿史那一路杀过西川,没有什么特别。只是记得有一次袭营,在吐蕃大帐里,杀过一个女人。
他从没有在吐蕃军中见过女人,况且是个美貌的女人。
那天他劈开大帐,那主帅的牙帐里,空空荡荡。背对着他坐着一个女人。她的装束奇特,裙子低胸且束腰,亚麻色的长发一直垂到地上。帐中的陈设也很奇怪。在她面前的桌上,垒着无数瓷罐,大小不一,其间散落一些水晶和细碎宝石,看起来并不值钱,却颜色鲜艳。桌角醒目地摆着一只骷髅,色泽油润,显然经历了常年的摩挲。骷髅下散了几张纸牌,纹路奇特,在那些纸牌旁边,那女子的面前,是一枚水晶球。打磨极圆,按在大理石基座上,在烛光里闪出奇异的光晕。
溪源一向利落,若不利落,便不知是谁杀谁。他在看到这一切的时候,早已把剑刺进那女人的后背,剑尖从锁骨下露头,然后一转,拧成十字,再迅速地抽回。
血随着他的剑刃甩出,汩汩地落在水晶球上。那女人侧倒下去,让他看到了她的脸。她的脸很漂亮,不是汉人,也不是吐蕃人,却是另一种胡人的样貌,莫名的有些眼熟。
后来清算物资,那帐里的东西被收到一处,大多无用,看着又邪气,便一把火烧了。
溪源捡了那水晶球,看起来并没有异常,他听过西域人是用水晶做成球状来看未来,或看千里之外的事,已经发生的事。本质上与他的圆光术没有区别,只是让他觉得好奇。他捧着那球看了一阵,终于觉得没什么意思,便交给库房。
他想被他杀掉的那个女人,应该是个女巫。阿史那因为他的剑术和仙法收留他,那么吐蕃也可能用相同的理由,收留一个女巫。
吐蕃联军逃过大渡河以后,唐军里开始了为期数天的休整与庆功。
溪源就是在那个时候见到了楚泽,作为劳军的命官,高高在上的楚大人,在那个灯火通明的夜里,与阿史那推杯换盏。
他看起来年轻,并不像他的年龄。溪源一直在篝火前,和几个交好的兵士烤肉。他进到帐里的时候,酒已经过了数循,伺候的人都退在下面,显然得过命令。阿史那醉了趴在桌上,楚泽还在自斟。溪源与阿史那亲近,向来不受限制,于是径直走到近前,低着头收了桌上的东西,换了半盘烤肉,又拿起酒壶,想去添酒。
楚泽本来朦胧着眼,只是眼角掠过半边身影,不知是真是幻,借着酒力,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阿蟒。”他忽然失声。
“楚大人。”溪源下意识地一挣,心中忐忑,抱拳行军中礼。
火光摇曳,楚泽放开手,猛然抓住他的下颌,对着火光,抬到面前。那样的眉宇和骨骼,颊边的线条,他走过天下,见过无数的人,但是没有一个长成他的样子。那样的模样,又怎能在凡俗中找到。
“你父母是谁?”他说。
“回大人,在下溪源,从小战乱,幸得将军收留,没有父母。”
“是谁把你养大?”
“我师父。”
“师父是谁?!”
“李,李承邺。”溪源看着他的眼睛,忽然感到恐惧。就好像他知晓一切,从他未出生时的一切,只等他说出来,给他一个结果。
“李承邺。”楚泽手上一震,突然站起身来。
“孽种!”他喊道,就像李承邺在那个烈火冲天的夜晚,骂他孽障的那个夜晚。“我就知道,是他狠不下心,他躲这些年,就是要养大你这个孽种!”
“楚大人!”阿史那猛然惊醒,去拉楚泽。不等他碰到,楚泽落下袖中短剑,一剑刺入溪源肋下,狠狠一转,剜成十字,拔出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