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邵寨塬上的糊汤与拌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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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跌进迢迢星野,人间忽晚,山河已秋”,我突然就记起邵寨的糊汤与拌汤来。
以前我就说过,邵寨塬上亘古不变(至少在我的记忆和先辈的回忆里),早上馍馍、米汤,晌午面条、面汤。对了,你没看错,一日两餐。
其实这个说法不是很准确。第一,面汤只是煮过面的开水,邵寨塬人基本没有喝汤的习惯,比如紫菜蛋花汤、猪脚汤、菌菇汤、西湖牛肉羹、文思豆腐羹等,甚至在餐桌上连最基本的西红柿鸡蛋汤都看不到。第二,早上馍馍、米汤,一般是春天夏天或者天气暖和的时候,到了秋冬两季或者雨雪阴天,米汤一般会被替换为糊汤和拌汤。
糊汤是什么呢?说白了就是面疙瘩汤。《红楼梦》里宝玉挨了父亲一顿毒打,躺在怡红院的床榻上。其母王夫人问他想吃什么,宝玉回说:“也倒不想什么吃,倒是那一回做的那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还好些。”凤姐一旁笑道:“听听,口味不算高贵,只是太磨牙了。巴巴的想这个吃了。”这个叫凤姐都觉得“磨牙”的汤是个什么样呢,其实就是面疙瘩汤,只不过富贵人家吃的这个汤里的面疙瘩是由模具制成的,而且还是纯银打造的。原文是这么写的,“原来是个小匣子,里面装着四副银模子,都有一尺多长,一寸见方,上面凿着有豆子大小,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莲蓬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样,打的十分精巧。”而且大户人家“规矩”太多,凤姐以为银模子在管厨房的人那里收着,结果找来找去,才发现既不在管厨房的那里,也没在管茶房的那里,最后是“管金银器皿的送了来”。
邵寨塬上的糊汤严格意义上来讲,比面疙瘩汤还“低”了一个层次,是面糊糊汤。其做法是取一只白碗,里面放了些面粉,一边向碗内倒冷水,一边用筷子搅拌,也就是化学课上老师讲过的“将溶质溶解在溶液里”,等其完全“化”开,看不到一丁点儿面粉,成为或稀或稠的“糊”状,则大功告成,再倒入沸水当中。灶台上一般是大锅蒸馒头,后锅(二锅,小锅,前面与大锅相连,后面连接炕腔或者烟囱)煮糊汤。再次煮至沸腾,就可以舀到碗里,晾凉之后,直接饮用。
糊汤还有一个“孪生兄弟”,比它“强壮”,也就是比它惹人怜爱,但也麻烦费事,那就是拌汤。
从形体上来说,拌汤更为接近《红楼梦》里的那种“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因为它里面必定有面疙瘩,而且面疙瘩更大更多。但稍微有所不同的是,粘稠度更大,也就是更“糊”。其做法和糊汤大同小异,只不过这次面粉得放在盆里,面多水少,还要用手搓,搓成小疙瘩,部分絮状也可,盆底下剩下少量面粉,就算马到功成了。同样倒进沸水,再次煮开,舀到碗中,晾凉食用。
糊汤和拌汤,都不能在面粉中直接加入开水,这是大忌。这样做的后果是,你得到的只能是一堆浆糊,
有条件的人家,拌汤中会加入前一天晚上温水浸泡的豆子。煮熟后,豆子的清香弥散开来,混合在汤水里面。再有就是豆子和面疙瘩、汤水的质地不同,于是口感不同。豆子的糜烂软绵、入口即化,面疙瘩的硬朗磕绊、桀骜不驯,汤汁的温良顺从、酣畅淋漓,使人大快朵颐,恨不得一亲芳泽,跪倒匍匐着,心甘情愿做个“裙下之臣”。
隔壁陕西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八百里秦川兮尘土飞扬,三千万秦人兮齐吼秦腔,端一碗扯面兮喜气洋洋,没放辣子兮嘟嘟囔囔。”这句话放在陕甘宁边区,放在黄土高原南部边缘的邵寨塬上,同样适用。说明一个道理,秦腔艺术,是陇东老百姓的精神食粮;油泼辣子,是陇东老百姓的精神慰藉。
苏东坡在《於潜僧绿筠轩》里说得好: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然而这是对于文人士大夫来讲的,竹子虚心,有气节,代表高雅品味,君子风范。但对于陇东老百姓来讲,饭食中没有油泼辣子,就像调味品中没有盐巴,“食之无味”,“弃之”毫不“可惜”。
糊汤和拌汤中还可以加入辅菜,最为常见的就是萝卜了。萝卜全身是宝,切成条或者片都行,萝卜叶子可以用来做“浆水菜”。邵寨塬上有谚语这么说,“冬吃萝卜夏吃姜,医生不用开处方”,还有另一个版本——冬吃萝卜夏吃蒜,医生不往门上转。
萝卜虽好,可不要贪嘴哦。吃多了最大的弊端就是爱放屁。空旷的原野上也就罢了,你有嗜好、癖好,爱听那一声响,爱闻那种富足的味道,爱体验那种由胃到小肠到大肠再到肛门的舒畅、痛快的感觉,可以理解。但是大庭广众之下,或者密闭的空间里,比如电梯,那滋味,好吧,我就不说了,自己去想象,尴尬得能让人瞬间“社死”。
糊汤和拌汤中还可以有杂和菜,邵寨人对其有个特殊称谓——蹿菜。当然,“蹿”是个白字,对于邵寨人来说,懂的都懂。但是这个字估计没几个人会写,好比“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蹿菜的食材一般是葱、蒜、芹菜、芫荽(香菜)这种一旦沾油炒热就会散发出浓烈香气的种植蔬菜,野生蔬菜也有,如荠菜。但是若论起其中的“王者”,所有人都会众口一词,那就是——小蒜。
小蒜其实就是野生的大蒜。大蒜植株高大,根部成熟,就是大蒜头了;根部未成熟之前挖出来,就是蒜苗。小蒜就是“小号”的大蒜,只是它是野生的,对于生长环境的要求极为苛刻。从外形上看,人们往往会将它与随处可见的野草混淆起来。
小时候,我知道一处生长小蒜的“秘密基地”,每年特定的时节,我都会偷偷跑过去将其挖出,生吃,有点辣。“小蒜一炒,全村可闻”,这“楼不是盖的,账不是赖的”,小蒜声名在外,可不是吹出来的。只是随着化肥与农药的广泛使用,这种野生植物渐渐退出了人们的视线。
糊汤和拌汤中最为常见的就是打入一个鸡蛋了,两个也好,三个再好不过,四个千难万难,五个简直不可想象。就如《红楼梦》第六十一回“投鼠忌器宝玉瞒赃,判冤决狱平儿行权”里“柳家的”说的那样,“你们深宅大院,水来伸手,饭来张口,只知鸡蛋是平常物件,那里知道外头买卖的行市呢。别说这个,有一年连草根子还没了的日子还有呢。”
正所谓:鸡蛋虽是寻常物,穷苦人家当作宝。
在北方,鼎鼎有名的是“河南胡辣汤”,但对于邵寨塬上的乡亲们而言,糊汤与拌汤不只承载着他们大半辈子的身心满足和幸福光景,更传承着邵寨塬上劳苦大众的生命记忆与文化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