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如意
如意的高级职称被取消了。
取消高级职称时候,场面不大,说不大是因为来的人不多,只有两个人,当时的场面是这样安排的,来的两个人身着藏蓝色西装,里穿白衬衣,笔挺地坐在距离如意四五米远的一排黑色会议桌前,桌子放在一个台子上,台子距离地面约一尺,那两个人高高在上,正襟危坐,像极了法官,但他们的确又不是法官。
如意坐在一张矮凳子上,面前放着一张矮的长桌,一高一矮让如意觉得自己非常渺小,她距离那两个人很遥远,遥远的让他感觉自己如一个奇异的外星人,又像一个待审判的重犯。
庄重压抑的气氛,来人不容置疑的表情,不容辩驳的语气,如意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惊骇和恐惧。
如意只在儿时的看戏中见过这场面。
对,那是公堂。
一群人用低沉而庄严的声音喊着“威武”走上台来,接下来上场的要么是铁面无私的包公,要么是画着小丑脸谱的贪官污吏。如意想的是,三堂会审的气氛与那天的感觉很像,她本来想缓和一下气氛,让自己放松一点,说句调皮话,但如意读书颇多,尚懂得老祖宗说过,识时务者为俊杰,最后,她没说话,选择了沉默。
还有,儿时故乡说书人说书,那时,说书人在夜幕降临后,找一片开阔的地方,摆一张桌子,桌子上放一块惊堂木,便开始了声情并茂口若悬河地妙喷。如意和小伙伴盘腿坐在地上,侧耳倾听说书人讲故事,那个说书人又黑又瘦又矮小,一身玄色衣裤,如意听他讲了不少故事,岳母刺字精忠报国,花木兰替父从军,卖油郎独占花魁,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如意听得如痴如醉,每天忘了回家的时辰。故事不好听时,如意会打盹儿,瞌睡得东倒西歪,等到惊堂木清脆一声响,如意一个激灵儿,坐直了身子,再次竖起了耳朵。
今天的场面,让如意想到的就是这些曾经的模模糊糊的场面,这似曾相识的感觉。她像被拉到一个从未去过的特殊地方,听一个模糊久远的往事,看一场朝廷命官审一桩貌似严肃的奇案,而她自己,还是案中的被审人。来人义正辞严地说如意做了绝不该做的事,违反了某些不容侵犯的神圣规定。
如意使劲地甩了甩头,用力地眨巴了几下眼睛,企图激灵一下自己迷迷糊糊的脑袋,脑袋里嗡嗡作响,无数的声音混作一团:你错了你错了你错了你错了你错了,你错了,你错了,你错了,你错了……如意突然觉得,她像一个旧社会的失贞女人,从此处处遭人嫌弃。
失贞,是我们这个社会发明的词语。世上有些区域,恐怕尚难理解它被赋予的现实社会意义。
之后很久,如意才明白了,她做了一件大家都在做的事,可是,就她错了,因为只有她被发现了,而且,被公之于众。
层层程序,步步施压,如意已无招架之力。
如意有时感慨,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她懊恼自己不是一个好戏子,无法应对无处不在的现场直播。
神圣的规定规则如一诱饵,在一群人面前熠熠生辉,在不远的前方朝这群人搔首弄姿,引诱着这群人奔跑,竞争,最后比出名次。然后有人出面颁发奖杯。为了得到欲望之果,人们挖空心思,不择手段,各施其能,各谋其利。熙熙然来,熙熙然往……在这条每个人卯足了劲儿奔跑的快速车道上,如意是被规则甩出去的那个人,她出轨了。
如意联想到了那个“出轨”。出轨和失贞一样,也是被世人嘴巴上所不齿的行为,但此时此刻,两个出轨有异曲同工之妙。
如意完全失去美梦了。
儿时的梦,少女的梦,长大的梦,现在的梦,被同化的梦想,被异化的梦想,被剥夺的梦想,被施舍的梦想,通通幻灭了……
而且,这个梦想,它从不是她个人的、自由的、选择的理想,而是集体的、被动的、渴望被承认的理想的破灭。此时此刻,这个千人一面的梦想的破灭,竟让如意跌入了挫败、沮丧,落寞的深渊……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如意在白色宣纸上一遍一遍的写着,接着,她用又黑又粗的笔划去每一遍里“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先生的诗激起了如意心中的恨意。平素,如意是景仰先生的,但不是他的革命精神,而是先生的孤独,苦闷、客观和发自于心的文字。此刻,她不想理解先生的诗,不想理解先生,先生已去,谁理解她呢?“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这样的结局,如意有些羡慕。
先生说: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如意缺乏先生那冷峻的犀利,忧伤的浪漫,书上说先生是一战士,是吗?如意有些质疑,是有些人需要他是一战士,赋予了他许多本来不是他的东西。
如意又抄一遍先生的诗,再次狠狠地划去刺痛她的那两句。
她成了一只疯狂的兽,一只沮丧的孔雀,被封闭在密不透风的铁屋子里。
门口闪进来一个不认识的人,他没敲门进来了。
这是一个老男人,个子很矮,黑而且瘦,脸颊狭长,鼻子从两只眼睛中间渐渐隆起,越来越高,形成了一道纵向全脸的鼻梁。黑瘦狭长的脸加上这个奇异的鼻子,在他的全身很醒目,第一眼看他,你几乎忽略了他全身的其他部位,只会关注这张异乎寻常的长脸。他头发挺黑,有点稀稀拉拉,一律向后梳着,企图梳出一个背头的样子。
“这么小的个子还梳大背头,切……呸……”。
如意厌恶的看了一眼来人,那老男人一口白的奇怪的牙,像烤瓷牙的那种颜色,牙不但白而且巨长,他不说话的时候,根本合不拢嘴。如意低下头,懒得再多看他一眼。
老男人用浓浓的陕西话打了个招呼,什么你好,希望以后多多关照之类的客套话。
“哪来一头驴,黑驴……妈的……声音也像驴叫,说的都是费话,最好,现在滚出去……”
如意低声哼了一声,骂道。
如意几乎肯定了这种感觉,她厌恶他,而且这种厌恶感愈来愈深。
如意,和这个素昧生平的老男人一见“钟情”。从此,在她的世界里出现了这个男人,她有了一种无处不在的情感——恶心。
如意重启了一个另类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