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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难走一回(2)

2017-08-11  本文已影响15人  樱桃庄园

第一章

童洁以后再也没有听到那样的笑声。

婚礼后半个月,“五•;一六”,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人人都始料不及的时期,在这个一如既往,酷热难熬的夏天悄然降临。所有人都卷了进去,自愿的,身不由已的,观望犹豫的,歇斯底里兴奋的——它是空气,无孔不入,左右着每个人的呼吸。

童洁性情内向,柔顺且懦弱,因而特别敏感。那些日子里,她感觉一扇又一扇门,被一双无形的巨手强行关闭了。首当其冲的是传统。关上这扇大门,一切民间的,世俗的礼节、仪式、风习都像麻风病人,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其次是安宁,恬静。最后是欢颜,笑声。

1967年的春节是崭新的革命的春节。祭祀拜祖变得很庸俗,走亲访友太有人情味。有些人偷偷摸摸地搞。很多人取消了。

以后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革命。

学校里,红卫兵手持红樱枪,天天操练。街道上,一队队的工人、农民、士兵、学生,高呼口号,跳忠字舞。到处红旗猎猎,遍地是慷慨激昂的集会、宣讲。看不完的大字报,流不尽的忆苦思甜泪。群情激奋、口号震天的批斗会,高头帽子游街,最触目惊心,有人开始还害怕,不敢走近。看多几次也麻木了。

近的地富反坏右、当权派、走资派,远的美帝、苏修。世界突然间冒出那么多敌人。每揪出一个,似乎都有一场惊心动魄的斗争。人心惶惶,恍如疾风中一张枯叶,又像九级巨浪里一页扁舟。由不得人不庆幸自己祖上积德,三代清贫,苦大仇深,换来后代先天性根正苗红。

这年秋天,童洁父母托人为她介绍对象。只提一个条件:出身好。

或许越不贪心的人,得到的越多。对象条件比预期的好得多。家庭出身贫农,本人善良、老实,还是个坐办公室的。后一条就像天上掉下块陷饼,独独叫童洁接住了。

见了几次面,就选了个星期天举行婚礼。

新郎陆耀东是商业局的“秀才”,负责办公室的抄抄写写。他家在乡下,与三个单身汉合住。星期六,单身汉们搬出去后,十多平米的集体宿舍就成了新房。没有对联,没有双喜,没有窗花,被面上的“早(枣)生贵子”也省了。童洁母亲在靠墙的床脚,偷偷贴了张巴掌大的红纸。

寒风瑟瑟,凤凰树枝残叶落。

童洁记得,永晶的婚礼,外面很安静,里面欢声笑语,热闹非凡。她的婚礼,外面倒是锣鼓喧天,歌声嘹亮,婚礼却静悄悄的。他俩各自的朋友都不多,亲戚来的也少。没有主持婚礼。大家压低嗓门说话,互相微笑示意,都已习惯不开怀大笑了。

场面好像参加的是会议,而不是婚礼。

童洁恨自己腼腆,上不得台面。“如果我有永晶一半能耐就好了。”她心里嘀咕。没想到陆耀东比她还木讷。一晚上只会点头,微笑,说的话加起来不到十句。童洁十分失望。

永晶送的是暖水瓶。当时还没有铝制,只有竹壳的。算是比较贵重的礼物了。

“明哥忙吗?”童洁知道戴明所在机修厂的造反夺权风起云涌,两派斗争搅成了一窝粥。

“是够忙的。”永晶脸色有些苍白,虽挂着笑,童洁却看到她笑容后面掩饰不住的忧色。

她已有三个月的身孕,粗辫子剪成了垂耳短发。

真没用,一结婚就跑不动了。

胡说什么,我只不过胖了一点点。

夕阳西坠,霞光满天。下班后,童洁常邀新婚的永晶去学校跳双杠。两人为了方便利索,像小学生一样把衣服口袋都掏翻出来。永晶输的次数多些。她一被童洁抓到,就咯咯地笑到气喘。

倒也是,你胖了,显得比以前还要白。是不是怀孕了?

哪有这么快!都是我婆婆,每餐都生怕我吃不饱,要我添了一碗又一碗。戴明他也总是说笑话逗人。天天都开心,穷开心。

童洁想到她俩那无忧无虑的一幕,恍若隔世。永晶新婚时脸上洋溢的幸福光泽,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再也看不到,听不到了。

永晶又淡淡地说。“我也不大懂。”吃了一颗糖,她就起身要走。童洁也不挽留,一直送她到路口,关切地连连叮咛,“你多保重。路上小心。”

永晶笑了笑,“回去吧,新娘子。新郎很老实,人不错。你不知道,我一直担心你太腼腆,将来要被老公欺侮,现在总算放心了。今后就一心一意过日子了,不是嘛?”

“这么说,明哥被你欺侮了?”

“谁说的?回吧,新郎在等你。”

1968年的春节已经完全革命化了。人们在呼啸的北风中静静地辞旧迎新。烟花炮竹香火纸钱,统统销声匿迹。

进入三月,太阳几乎没有露过脸,霪雨霏霏,连绵不绝,天气阴冷难耐。童洁手脚都长了冻疮,上半夜猫咬般疼痛,往往要到凌晨才合上眼。

陆耀东双手交叉插在腋下,蜷缩在床里侧。起初还问一声,“很疼?”后来就不闻不问。童洁唯有在上班时跟永晶诉苦。永晶肚子已很明显,身手依然伶俐,班前班后的打扫清点仍旧抢着做。

永晶一听就笑了,“真是的,十个男人九粗心。要不要我去教训教训他?”童洁嘟着的嘴被她逗笑了。永晶又安慰她,“好了,结了婚就别那么娇惯自己了。我们是女人,女人不是更吃得苦吗?”

这天早上起来,东方难得地亮了一角。童洁打算约永晶下班后去公园走走。怀孕了应该多看看花草,多走走散散心。

永晶没有来上班。“今天不是她的休息日呀。胎儿不会有什么事吧。”童洁一整天担着心。下午传言满天飞,昨晚工业系统两派明火执仗武斗,三死九伤。戴明当场死亡。

“天啊!”童洁听得目瞪口呆,手脚冰冷,半天透不过气来。

戴明死了?怎么会?怎么可能?

下了班,童洁踉踉跄跄穿街过巷,赶去戴家。

大门虚掩,里面无声无息。永晶直挺挺躺在床上,乍一看,像死了一般。

“永晶——”童洁哭泣着抓住永晶的手。她自己的手发冷,永晶的手冷若冰块。童洁记不起自己说了什么。倒是清楚地记得永晶什么也不说。

永晶的双眼又红又肿,仅剩一条缝。额发零乱地贴在眉际。她张了又张发白的嘴唇,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犹如喉咙被堵塞。

梳妆架上,原先贴红双喜的地方,留着清晰的纸痕,显然刚撕下不久。

童洁不敢去看戴妈妈。她口齿笨拙,尤其是,对于一位一夜之间,赖以依靠的天地轰然坍塌的老人,她想不出一字一句聊以安慰。语言有时是多么的苍白!

她泪眼婆娑回望空荡荡的天井。两年前那个热闹喜庆的夏夜,历历在目,却又恍如隔世。

那个英俊、风趣、生气勃勃、笑声朗朗的戴明,真的,真的不在了?世界上再也没有这个人,再也看不到他了?

她发了疯往家走。眼前一直晃动着永晶张嘴无语的样子。北风凛冽,黑云低垂,天空阴沉得要跌下来。街道上没有人,连街头玩耍的儿童也无影无踪。凤凰树瑟瑟发抖。她紧咬嘴唇,回到家,才敢放声大哭。

过了头七,永晶肿着眼上班了。童洁尽可能地多做事。她变得格外灵敏、勤快,一人应付大部分的顾客。永晶完全变了。常常呆坐在一边,眼睛木木地,半天都不眨一眨。话语更少。

永晶肚子一天天大了。童洁问她有什么需要帮忙,她摇摇头。童洁不好再说什么。戴妈妈还很健壮,挑水、劈柴应该不成问题。她哪知道戴明死后,他母亲就病倒了,一直起不了床。

忽然有一天,永晶又不来上班。童洁掐指一算,还有两个月才到预产期。她心头扑扑地跳,不住念诵,千万别出事,千万别出什么事。

那天陆耀东母亲从乡下来看他们。她抽不出时间去戴家。次日一早上班,开门前,营业部主任开班前会,叫大家下中班后,集队去凤凰街开会。

她莫名地起了不祥的预感。戴家就在凤凰街。别人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不敢问主任。

童洁至今不能回想那天下午的情景。一想起来,她的胃部就剧烈痉挛,欲吐欲泄,难受至极。

他们还未到达,远远就看到围观的人堵住了半条街道。这种场面近来本是司空见惯。令童洁诧异惊惶的是,每一个人,男的女的,高的矮的,左右推搡,挤挤攘攘。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看得目不转睛。嘴唇都一翕一合,像缺氧的鱼。一个年轻女人拼命向前挤,任凭背上的婴儿手脚乱蹬,哇哇大哭。

出事的正是永晶。

永晶头发蓬乱,双脚赤裸。两只麻绳缠绕的旧布鞋,从脖子上挂下来,一直吊到她隆起的肚子上。布鞋磨秃了后跟,肮脏的鞋底,把她的蓝布工作服蹭得泥迹斑斑。她低垂着头,尖削的下巴抵在胸口上,眼睛茫然睁着。

紧围在她身边的是几个四五十岁的女人。她们义愤填膺,声嘶力竭地连连发问,不时高呼口号。童洁惊恐失色,晕头转向,脊背发凉。仅断续听到只言片语。

不要脸的婊子——勾引后生仔——破鞋——母狗——拉拢引诱腐蚀我们工人阶级——

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唾沫横飞。

把个徒弟迷得天天往那跑——

老公刚死没几天,就拉男人进屋——挺着个大肚子——哼——你知那是谁的种——

童洁痛切肺腑。永晶又死了一回。

童洁几次欲冲进去,制止她们。可双膝发软,迈不动腿。她张大嘴,她大叫——

住口!你们不能这样对待她!她是个孕妇!任是天大的罪,天大的过错,都不能这样对待一个孕妇。肯定是搞错了!永晶不是这种人!她绝对不是这种人!

她明明喊了,尽全力大喊,但只有她自己听到。她继续喊,喊得头昏脑胀,喉咙嘶哑。

可是没有人听到。那些女人推着永晶开始游街了,一大群人蜂拥而去。她还立在原地,不住叫喊。

她只是呓语。

永晶被开除了。

商店里足足议论了一周,才慢慢平息。童洁不愿听也得听。永晶勾引的是戴明的徒弟小夏。小夏天天往戴家跑,挑水,劈柴,扫地——也不知他们来往了多久。要不是有人看见他们在井台边拉拉扯扯,报告给街委会,不定勾搭到什么时候。小夏根正苗红,又是年轻无知被拖下水的,因此从轻发落。

童洁无法相信。不但永晶不是这种人,那个只见过一面的小夏,一个朴朴实实的大男孩,也决不会做出不堪的事情。

诬陷,百分百的诬陷。

童洁明白,她必须去看看永晶,即使是看一眼。可她鼓不起勇气。永晶偷窃也好,抢劫也罢,哪怕杀人放火,她肯定自己都会毫不犹豫。而现在,永晶是一个“破鞋”。刚被批斗游街的“破鞋”。

她恨自己。她不配做永晶的朋友。如果她早些去帮忙,也许就没有这些事情发生了。

永晶,世界上可能只有我坚信你是清白的,无辜的。你要倍加保重。为了你,也为了你和戴明的孩子。

童洁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眠之夜。

两个月后,凤凰花再次染红了古老的廉城。永晶产下足月的婴儿,是个儿子,大阿孙。

童洁听到这个消息,当即长长吐了一口气。

婴儿虽然健康,但吃不到母乳。永晶一滴奶水也挤不出来。只吃米粉。满月后开始吃稀烂的粥。童洁不放过永晶任何一点消息。满月刚过,童洁买了一个拨榔鼓,下了班慢慢往戴家走去。走着走着,她又胆怯了。打算托个邻居转交。

远远看到晚婶站在自家门前,旁边围着两个老太太。晚婶没有认出她,鼓起的双眼直射向对门的戴家,说得口沫飞溅。“——看看,她又神气起来了。以为屙了个公蛋就了不起——克了夫,还到处勾引男人。天知道下次又要克哪一个。”

“那个后生仔,许久不来了吧?”

“早就——”

“唉,想不到阿明仔成天笑嘻嘻的,竟然这么短命。”瘦瘦的老太太满怀怜悯。另一高个老太太也说,“可不是。整条街上,就数阿明嘴巴甜,笑容好,懂礼貌,又尊重长辈。怎么说死就死了。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

晚婶挥挥手说,“都是命相不好。谁叫死鬼娶了那么个老婆。你见过有这么白的女人吗?十足一个‘白蟑螂’,丧门星。”

“听说二婶病得不轻?”

“她是伤心又痛心啊,怎么好得了。”

“可能大阿孙也救不了她的命了。惨啊。”

晚叔满面赤红,东倒西歪地由屋里出来,一眼也不看她们,趔趔趄趄往街头走。“灌饱猫尿就呆不住,又荡去哪里?”晚婶没好气地追问。

“去大榕树乘凉。天天听你东家长西家短——烦死了。”晚叔边走边嘀咕。

“晚叔越老脾气越发大了。”高老太撇撇嘴。

“阿娇快请糖了?”瘦老太问。

“别提了!死丫头,生怕嫁不出去,随便就抓了一个集体工。”晚婶变得气呼呼的。

“她才二十出头,着什么急?”

“鬼知道她。好像巴不得逃出这个家。唉,女大不中留,养女儿最没用了。”

童洁孑然一身踯躅在街头。暮色苍苍,疏落的路灯,光影晕黄暗淡,昏昏沉沉。

回来后她把拨榔鼓藏匿在衣箱深处。

秋风乍起,久缠病榻的戴妈妈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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