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佞诋毁从容对 曲高和寡浩然情 ——赏读宋玉的《对楚王问》
谈及宋玉,人们会自然而然地与屈原建立起关联。作为屈子正宗嫡传,宋玉在继承老师衣钵的基础上对楚地文学样式进行加工创新,对《楚辞》的成熟与繁盛起到积极的推动作用。正是因宋玉的作品艺术成就高,成为屈原之后最杰出的楚辞作家,后世常将两人合称为“屈宋”。而与其文学才华相匹配的是宋玉也是一位玉树临风的美男子,他曾经在名篇《登徒子好色赋》中这样描写自己:“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然此女登墙窥臣三年,至今未许也。”美貌流传千古,楚辞文学的发展与繁盛功不可没,二者相得益彰,就有了天下第一风流才子的美誉。
《对楚王问》是一篇体式风格独特的短文。刘勰在《文心雕龙.杂文》中这样说:“宋玉含才,颇亦负俗,始造对问,以申其志,放怀寥廓,气实使之。”从题目看,该文描述的是宋玉与楚襄王的一次对话。至于对话的源起,是“士民众庶不誉之甚”,即普通人对宋玉没有好印象,而且还颇有微词。作为才子加美男,宋玉本应该圈粉无数,结果却是这样,让一国之君百思不得其解,所以尽可能用委婉的语气——“先生其有遗行与?”——询问原委。虽然没有以兴师问罪的语气,没有 “子不好色,亦有说乎?有说则止,无说则息(你既然说自己不好色,应该有说话。如果没有合理的解释,你就走吧——被逐出庙堂;如果能够作出合理的说明,你就留下来——继续为官)”那样直白,但字里行间暗含着不得不回答的笃定。纵使才学高韬,但面对国王,宋玉深谙自己的处境,更明白自己在楚襄王眼中的地位——仅仅是一个臣子而已。谨言慎行为上策,稍有不慎,轻则丢官,重则丢命。
有了清醒的自我认定,面对咄咄逼人的君王时,内心也就有了应对之策。当然,为了不激化矛盾,不是针尖对麦芒的针锋相对,而是用委婉含蓄的方式进行一一化解。之所以这样,是因为这场对话在地位和身份上原本就是不对等的。如果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方式直来直去地应对,非但不能消除楚襄王心里的疑惑,甚至会招致更多更大的麻烦。那么,宋玉采取什么样的方式化解这场公关危机的呢?
首先,“负文馀力,飞靡弄巧”的温婉圆融的应对。对于君王的讯问,宋玉没有表现出火冒三丈(当然,也不可能),也没有给予直接的回答,而是用“唯,然,有之”虚与委蛇。这种不急于申诉自己的清白无辜,而是先退一步,然后再从容地讲出自己的道理,一方面可以缓和紧张的气氛,另一方面也显示了宋玉的豁达大度和临辩时的儒雅洒脱。身为臣子,对君王的问题不可能三缄其口,必须有问必答。既然无法回避,宋玉首先坦然承认,与此同时思考怎样应对的方法:一个方面既不能让自己处于被动,另一方面能够消除君王内心的疑惑,并争取在和谐融洽的氛围中解决问题。
其次,巧用比喻,层层推进的委婉含蓄的解说。既然自己不被“士民众庶”理解和接纳,就意味着自己和这些人不是同道之人。“志不同不相为谋。”如果以这样的话来给自己开脱,显然是不能为楚襄王接受的。鉴于此,宋玉取譬浅显的音乐。通过不同的音乐形式有不同的受众,为不同的群体所接纳欣赏,说明不同的人所处的环境和层次不同,眼界胸襟和修养就不同,认识和分析问题的角度就不一样。从《下里》、《巴人》到《阳阿》、《薤露》,从《阳春》、《白雪》到“引商刻羽,杂以流徵”,随着音乐层次的提升,品位的提高,能够欣赏的人就越来越少:“属而和者数千人-属而和者数百人-属而和者数数十人-属而和者不过数人”。由于音乐本身有着文野、深浅、高下、雅俗之别,与此相对应的唱和者也就出现了巨大的差异。高山流水遇知音,高雅的艺术精品,属于趣味高尚的“和者”。很显然,宋玉是把自己标榜为志趣绝俗、行为超群之人。置身于“士民众庶”之中,自然就有了“其曲弥高,其和弥寡”之感。“知音其难哉!俗鉴之迷者,深废浅售,此庄周所以笑《折杨》,宋玉宋玉伤《白雪》也。”音乐对帝王来说并非稀罕之物,宋玉从四个层次谈音乐,谈音乐的受众,当然是能够为帝王认识和接受的。
最后,形象夸张,鲜明对比的泾渭分明的显志。经过使用对不同的音乐有不同的“和者”的比喻说理,楚襄王内心的疑惑慢慢解开。但是,宋玉并没有就此结束,而是从另一个角度进一步阐述,以明己志。当然,角度转换也不是直陈其理,而是采用夸张和对比的手法进行形象地说理。凤凰之大与斥鷃之小、鲲之大与鲵之小的对比,形象地说明因所处的位置不同,眼界不同,各自呈现的生命状态就不同,所达到的境界也就不一样:凤凰之大,可以“上击九千里,绝云霓,负苍天,足乱浮云,翱翔乎杳冥之上”,而斥鷃之小,只能居于“蕃篱”,不可能“料天地之高”;至于鲲与鲵,一个能够“朝发昆仑之墟,暴鬐于碣石,暮宿于孟诸”,一个只能在“尺泽”间,无法“量江海之大”。通过形象的夸张和鲜明的对比,孰高孰低已见高下,作者的情感指向已经非常明确。经过对比衬托之后,作者真正的意图呈现也就水到渠成。前面的鸟与鱼的夸张对比的描写,其实是为后面“士亦有之”结论的得出做铺垫,即物是这样,人也不例外。高低贵贱有别自古亦然。既然如此,自己把圣人作为一生追求的目标,在芸芸众生中穿行时也就多了几分寂寞。因为“瑰意琦行,超然独处”,所以“世俗之民,安知臣之所为”。也就是说,自己品行高韬,心旌浩渺,不能为士民庶族理解和接纳也就不足为怪。但是,自己不会因为这些人的不理解,甚或诋毁而改变节操,应时刻谨记老师屈原的谆谆告诫:“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
“杂文一体,行文灵活,虽非主流,但别出心裁,实乃奇文。”君臣对答,本是关涉民生国是,但宋玉却独辟蹊径,巧借对话以申诉己志。行文中浅显的比喻,形象的夸张,鲜明的对比,极力的铺陈,多变的句式,让文章表现出灵动飞扬之态。这种寓说理于譬喻、抒情之中的写法,已初见杂文笔法的端倪。而由本文中衍生出来的“下里巴人”、“阳春白雪”、“曲高和寡”的典故,旷于当下,也是值得仔细咀嚼和玩味的。
附《对楚王问》原文:
楚襄王问于宋玉曰:“先生其有遗行与?何士民众庶不誉之甚也!”
宋玉对曰:“唯,然,有之!愿大王宽其罪,使得毕其辞。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zhǔ)而和(hè)者数千人。其为《阳阿》、《薤(xiè)露》,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有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引商刻羽,杂以流徵(zhǐ),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人而已。是其曲弥高,其和(hè)弥寡。
故鸟有凤而鱼有鲲。凤皇上击九千里,绝云霓,负苍天,足乱浮云,翱翔乎杳冥之上。夫蕃篱之鷃(yàn),岂能与之料天地之高哉?鲲鱼朝发昆仑之墟,暴鬐(qí)于碣石,暮宿于孟诸。夫尺泽之鲵(ní),岂能与之量江海之大哉?故非独鸟有凤而鱼有鲲,士亦有之。夫圣人瑰意琦行,超然独处,世俗之民,又安知臣之所为哉?”
(安徽省皖西经济技术学校陈士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