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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年少轻狂,醒来终归一梦-----记芳官

2018-07-19  本文已影响45人  1975秋天的回忆

在《红楼梦》里,芳官并不是一个讨喜的角色。她出现时,贾府正迎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世,元春被宫里选中做了贤德妃,不日就要回来省亲,而小戏子和小尼姑小道姑,是富贵官宦人家不可或缺的点缀。这些小戏子们就这样应运而生,被采买来放在梨香院里,平日里封闭训练,等到家里有大型活动了,可以随时唱几出供主子们娱乐。

王夫人曾说:“这学戏的倒比不得使唤的,他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因无能,卖了做这事。”这段话倒暗合了贾雨村关于“禀清明灵秀之气者,纵偶生于薄祚寒门,亦断不至为走卒健仆,必为奇优名娼”的妙论,可见这些小戏子们,虽出生寒门,却自带清明灵秀之气。后来宫里老太妃薨了,官宦家凡养优伶者,一概蠲免遣发,王夫人开恩,愿意出去的发放银子盘费,不愿意去的方留下使唤,芳官就在不愿意去之列。可见芳官不仅家境贫寒,在家也不属于小门小户的娇养之列,是没有路可以回头的。因此芳官便得以留在大观园,被贾母指给了宝玉。

贾母一向是外貌协会的忠实拥趸,她喜欢明媚鲜妍的女孩子,也喜欢把姿色一等的女孩子留给自己心尖尖上的宝玉 。在众优伶中,作为正旦,芳官相貌出挑,技艺精湛,是小戏子里的翘楚。

梨香院这个小世界曹公没有亲述,我们不得见,直到大观园成了这些小戏子们的舞榭歌台,光柱才打下来,落到了正旦芳官身上,我们得已窥见这个小人物身上带给我们的一些启迪。

刚进园的芳官涉世未深,有的只是从戏文里得来的人生经验,那些华丽戏文演绎的都是一些“寿筵开处风光好”,“翠凤翎毛扎帚扠,闲踏天门扫落花”的旑旎情思,即使有一些悲情戏,也因为隔了帘幕,隔了阅历见识,幼小的芳官并不能体察到个中的艰辛。她只单纯地认定,只要足够美丽,足够伶俐,足够被主子宠爱,她在大观园里就能吃得开。

倚仗这几样,她也确实在怡红院里争得了一席之地。

首先,芳官天生丽质。虽然还未长成,却也楚楚动人。原文不止一处提到芳官的样貌着装。洗头事件后,“那芳官只穿着海棠红的小棉袄,底下丝绸撒花袷裤,敞着裤腿,一头乌油似的头发披在脑后,哭的泪人一般。麝月笑道:‘把一个莺莺小姐,反弄成拷打红娘了!这会子又不妆扮了,还是这么松怠怠的。’宝玉道:‘他这本来面目极好,倒别弄紧衬了。’晴雯因走过去拉了他,替他洗净了发,用手巾拧干,松松的挽了一个慵妆髻。”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那回,宝玉只穿着大红绵纱小袄儿,下面绿绫弹墨夹裤,散着裤腿,和芳官两个先猜拳,当时芳官满口嚷热,只穿着一件玉色红青驼绒三色缎子拼的水田小夹袄,束着一条柳绿汗巾;底下是水红洒花夹裤,也散着裤腿;头上齐额编着一圈小辫,总归至顶心,结一根粗辫,拖在脑后;右耳根内只塞着米粒大小的一个小玉塞子,左耳上单一个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子;越显得面如满月犹白,眼似秋水还清。引得众人笑说:“他两个倒像一对双生的弟兄。”

曹公在描绘芳官的面容着装打扮时从来都不吝笔墨,可见记忆中的这个小优伶在作者记忆中形象是那样鲜活,以致描摹的芳官那种天然去雕饰的美深入人心。芳官也知道她的美并深以为傲,她和赵姨娘大闹那次,她就对赵姨娘撒泼打滚,一边怼说:“你打的着我么?你照照你那模样儿再动手!”

芳官也足够伶俐,杏子阴藕官烧纸钱被婆子拿住,宝玉保护了藕官并细问原委,藕官不便说只让宝玉去问芳官,宝玉回了房却总逮不住机会单独问,袭人等要去吃饭,宝玉使个眼色与芳官,芳官马上心领神会,装肚子疼不去吃饭,留下来陪宝玉。却原来是为藕官的那场情事,遂向宝玉娓娓道来了前后原委。

怡红院里开夜宴,轮到宝玉喝酒了,宝玉躲懒悄悄递给了芳官,芳官暗暗接过,眼错不见已喝了下去。

宝玉偏爱女孩子,特别是聪明漂亮灵秀的女孩子,而芳官不仅漂亮伶俐,还有精湛才艺,宝玉对芳官既有怜爱又有好奇,又心疼她年纪小,在此地失亲少眷的,于是处处纵容优待。

芳官跟了干娘去洗头,他干娘偏又先叫他亲女儿洗过才叫芳官来洗,芳官哪儿咽得下这口气,立马指责干娘偏心,“把你女儿的剩水给我洗。我一个月的月钱都是你拿着,沾我的光不算,反倒给我剩东剩西的!”把个干娘说得恼羞成怒。娘儿两个吵了起来。宝玉见芳官受了委屈,立马一边倒地站队芳官,并叮嘱让袭人罩着芳官,既然主子宝玉的态度这么明确,他房里的大丫鬟哪个是省油的灯,立马纷纷跳出来折挫了那婆子一顿。

接着宝玉的饭被送进来了,这些大丫鬟平日在伏侍宝玉这件事上是一点儿也不肯放权的,这会儿见宝玉怜惜芳官,芳官又刚刚受了委屈,就让芳官学着伏侍,给宝玉吹汤。芳官那个没眼力见的干娘竟然冒冒失失闯进来要为芳官代行这个工作。立马就有晴雯喊道:“快出去!你让他砸了碗,也轮不到你吹!你什么空儿跑到里槅儿来了?”又骂小丫头子们没照看好门户,宝玉厌恶婆子们是众所周知的事,这个芳官的干娘在里屋被骂了个狗血喷头,出去了又立马成了外面众婆子们的笑话,直羞得无地自容。

芳官在目睹了只敢欺负自己的干娘在怡红院里所受的羞辱后简直大快人心,痛快得不要不要的。

宝玉过生日,园子里莺莺燕燕,花团锦簇,独宝玉留意到芳官不在,遂回屋来寻,果见芳官在床上睡着,就拉芳官起来安慰她晚上带她吃酒,见芳官的饭送了来,芳官嫌油腻腻的不爱吃,宝玉也不嫌芳官吃剩的,拿过来吃着十分香甜可口。

宝玉还悄悄嘱咐春燕“以后芳官全要你照看他,他或有不到处,你提他。袭人照顾不过这些人来。”芳官听在耳内,觉着宝玉如此挂心自己,又添了许多沾沾自喜。

芳官从梨香院被分到怡红院时,正值宫里老太妃薨了,凡诰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也就是说,荣府的领导阶层都不在,大观园正是无人管束的空档期。芳官这干人,本来就“或心性高傲,或倚势凌下,或拣衣挑食,或口角锋芒,大概不安分守己者多”。

再加之以芳官的认知,她不可能了解宝玉的内心世界,不明白宝玉原本就是个惜花的人,自己不过是他怜爱的万千花朵中的其中一朵。芳官以为,是她的魅力将宝玉迷得五迷三道的,还有晴雯的话作佐证“你就是狐媚子!”或者“芳官竟是个狐狸精变的,竟是会拘神遣将的”。这些话都给了芳官一种错觉,让她觉着宝玉在怡红院里是独宠她的,加之芳官又是那种“给点颜色就能开染坊”的性格,哪儿架得住宝玉如此优待。

于是,芳官就如一只骄傲的小公鸡,尾巴都翘上天了。

小戏子们虽然各归了房头,可之间的情谊不是距离能阻断的,一有了好东西就想着相互馈赠,这不,蕊官又托春燕给芳官带去了蔷薇硝。偏偏宝玉正懒于应付前来问候自己的贾琮贾环,看见了便问芳官手里拿着什么,芳官忙递与宝玉瞧,却被不省事的贾环看到了来要。    

芳官虽然进园子的日子短,可伶俐的她对荣府的权力中心也有个模糊的认知,对贾环和赵姨娘的地位是很看不上的。可是有宝玉的吩咐,她不敢不从,却也不肯给贾环自己手里的,只要去另包一包来。偏生硝没了,接下来这个情节很是耐人寻味,“芳官听说,便将些茉莉粉包了一包拿来。贾环见了,喜的就伸手来接,芳官便忙向炕上一掷。贾环见了,也只得向炕上拾了,揣在怀内,方作辞而去。”

固然贾环是个没刚性的不得势的主子,要对付芳官这么个小丫鬟还是绰绰有余的,芳官却将对贾环的轻视暴露无遗。这就引出了贾环背后那个不省事的赵姨娘。

赵姨娘在荣府的地位比较微妙,本人着三不着两的,引的上至贾母,中至王夫人,下至凤姐很是厌弃。不过她也有自己的优势,她比较得贾政的宠,还生了个出类拔萃的探春。贾环虽然形容委琐,行止不招人待见,可是毕竟是个爷们,赵姨娘得以终身有靠,比起芳官来怎么说也是半个主子。

这会儿,她舍下脸面来和芳官争长短,虽然骂的话很不堪入耳,可要是放给一般小丫头子,只有挨骂和哭的份,绝不敢硬碰硬起来,可芳官偏不信这个邪,她干脆回嘴:“姨奶奶犯不着来骂我,我又不是姨奶奶家买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罢咧!”此话一出,语惊四座,慌的袭人忙拉他说:“休胡说!”果不其然,一句话戳到了赵姨娘的痛处,赵姨娘气的发怔,便上来打了芳官两个耳刮子,她的众优伶朋友见芳官吃了亏,纷纷跑过来助阵,把个赵姨娘挟裹住,手撕头撞,而芳官这下更觉着自己得了势,“直挺挺躺在地下,哭的死过去。”

结果是芳官“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赵姨娘当下看似被灭了威风,可她背后站着的是精明能干的探春和荣府的主人贾政,所以挨两个耳刮子是轻的,还为自己日后被清理出大观园埋下了祸端。

值得探究的是宝玉的态度,吵闹时碍于赵姨娘是自己父亲的小妾不好出面,吵闹完了回至房里劝了芳官一阵,完了又使芳官到厨房说话去,等芳官回来说要玫瑰露,赶着连瓶子一起给了芳官。

可见宝玉劝芳官的并非责罚的歹话,必是安慰体贴的好话。就像做了错事不仅没被责罚的孩子,反而有担待有重用还有格外的赏赐,芳官当然意识不到自己错了,错得离谱,反而有得宠的骄纵。要不怎敢一场风波未平,她就擅作主张地答应柳家的把柳五儿弄到园中来。

这场很吸人眼球的吵闹,园子里不知多少丫鬟婆子等着看处理结果,看到底哪一方有脸,好接着看人下菜碟,探春选择了息事宁人,芳官竟然没事。

不仅没事,刚刚风波的硝烟还未散尽,芳官又招摇地走到小厨房里,扒着院门向柳家媳妇报宝玉晚上要吃的素菜。不但没有半点收敛,看到一个婆子手里托着一碟子糕又调笑着要先尝尝,被小婵拒绝后,柳家的屁颠屁颠地捧出自家的来讨好芳官,又给芳官现通开火炖茶。

芳官这下好不得意,拿着那糕,举到小蝉脸上,说:“谁希罕吃你那糕!这个不是糕不成?我不过说着玩罢了,你给我磕头,我还不吃呢!”说着,便拿手内的糕掰开掷着逗雀儿玩,口内还笑说:“柳婶子,你别心疼,我回来买二斤给你。”狂得了不得。

值得玩味的是柳家媳妇对芳官的态度,柳家媳妇虽然执掌着大观园里的小厨房,手下也有几个婆子归她管理,可是对于上层领导阶层她其实想见上一面都难,别提有话语权了。职业风险还很大,一个小小的林之孝家的都可以因了莫须有的罪名立马换掉她。她能在大观园里混得开全靠有一定的眼力界,知道园中谁是得脸的,谁是没脸的,怡红院是这里的重中之重,她对怡红院那可谓是奉承到家了,不过即使如此,她和怡红院一二等的大丫鬟们也很难说上话。

芳官在梨香院时她奉承得就好,这会儿又都到了大观园里。柳家媳妇眼见着芳官到了怡红院才几日就如同“飞上枝头变了凤凰”,吃的喝的穿的戴的都与往日大不同不说,在宝玉处还特别得脸。她正好跟前有个五儿,长得不输芳官,她觉着只要能进怡红院,芳官的今日就是五儿的明天。她没有别的门路,只有来求芳官,而芳官在这件事上没有半点迟疑,不仅满口应承,而且差点就成了。

就这样,在宝玉的纵容下,在柳家的吹捧讨好中,芳官对自己的处境没有半点清醒的认知,反而越发飘飘然起来,园里的敌意越攒越多,芳官早已成了众矢之的却不自知,众人的小刀子磨得噌亮,只是引而不发,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就掷出来,对于没有根基靠山只有一腔孤勇的芳官来说,那是刀刀致命。

这个“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的大观园终于掀去了温情脉脉的面纱,向芳官露出了它本该有的残酷和凶险。

算总帐的时候来到了,“惑奸谗抄检大观园”后,大观园里掀起了一场血雨腥红,怡红院成了重灾区,王夫人为肃清她宝贝儿子身边的所谓“妖精”下了大血本,那些平时就对这些恃宠而骄的得势丫鬟们忿忿不平的王善保家之流的婆子们纷纷开始粉墨登场,出主意,进谗言,无所不用其极。

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的晴雯被打炕上拉下来撵出去了,戏言说“同日生日就是夫妻”的四儿让家人领回去配人了,直到此时,芳官仍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王夫人道:“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更是狐狸精了!上次放你们,你们又不愿去,可就该安分守己才是;你就成精鼓捣起来,调唆宝玉,无所不为。”芳官还敢笑辩:“并不敢调唆什么。”王夫人厉声道:“你还强嘴。你连你干娘都压倒了,岂止别人!”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一干小戏子一概不许留在园里,都令其各人干娘带出去,自行聘嫁。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芳官在他干娘那儿种的蒺藜最终却伤了自己,转了一圈,她又落到了干娘手里,她视为天的那个宝玉这会儿正为失去了晴雯痛彻心扉,还顾及不到她,实在没有回天之力了也能转念去想:“不如还是和袭人厮混,再与黛玉相伴。只这两三个人,只怕还是同死同归的”。

而芳官的下场就惨了,既然和干娘不睦,料定干娘只会从她身上发一笔横财,不如拼得一身剐,让干娘的如意算盘落空。于是被撵出去后,就和藕官、蕊官商量定要去当尼姑,戏文里教会芳官的,或者只有一句“最后,遁入了空门”,在芳官的认知里,或许遁入空门是一件风雅的事,从此可以不问红尘恩和怨,却没有告诉她遁入空门之后的事。

殊不知,这世上哪有什么净土,水月庵的老尼前文我们已见识过了,可以为了一己私利插足官场,硬生生拆散了金哥和守备公子一对好姻缘,致使这对璧人双双自尽。那不动声色的毒辣已着实令人堪忧。而这回,水月庵的智通与地藏庵的圆信也好不到哪儿去,不过只是想拐两个女孩子去做活使唤,从此,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的圆信。

命运露出它锋利的牙齿时,会将人吃得骨头都不剩,芳官失了最后的一点温情和希望,再也没有了和她交好的可以同甘共苦的小伙伴的陪伴,只是一个人默默地进了水月庵的庵堂。

从此,落去一头乌油油的秀发,缁衣顿改昔年妆。从此,三更起五更眠,各种粗重活计压在她瘦弱的肩上,再也没有人同情,没有人怜惜。残羹冷炙,苛责打骂成了家常便饭,也再没有可以倾诉的小伙伴,只有古佛青灯相伴,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中苦熬日月。她亲手挥刀斩断了自己或许可以过上好一些生活的可能性,毕竟,她有骄人的美貌,如果被卖到官宦人家做丫鬟,难保成不了《金瓶梅》里的春梅,还有翻身的可能。

如果芳官还有余暇能坐到那盏孤灯下,对着灯影回望那些前尘往事,不知道芳官更愿意留恋的,是梨香院众戏子在一起时的浓情蜜意,还是怡红院里那位多情公子宝玉对自己的一腔柔情,或者仅仅只是留恋那碗柳婶子为自己精心准备的热腾腾碧莹莹的绿畦香粳米饭,只可惜,好时光一去就不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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