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旅读书《山海经》07 | 奇妙的巫世界(下)
七、巫与文化。“文化”这个词特别大, 但说到底是有缘起的。说起文化传承一定离不开文字,中国文字有清晰的发展脉络,最早一批文字或曰符号是在古老的甲骨上发现的,称为甲骨文。后面金文、篆书、隶书、楷书,一步步走到如今的简化字。
——文字是哪来的呢?传说有很多,流传最广是仓颉造字。据说仓颉天赋异禀,宽额阔面,还有四个眼睛(大概是重瞳者),一看就有上位者的宽仁德行,“乃轩辕帝史官也”,还是大名鼎鼎的“仓帝”,历史上也是一代巫王。后人认为,博大精深的文字应该不是经他一人所造,大概是由他整理和推广了一部分,影响深远。我们可以推想,参与造字改字推字的工程如此繁琐精细,定是由不少类似仓颉这样的巫或大巫,经过一代又一代的努力才完成系统的演化。
——再看古文字的内容,中国现存最古老的书籍是《诗经》。“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逃之夭夭,灼灼其华。”“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诗经》是这样美,这样从容,与巫有何关系?别说,还真有关系,且直接而重大。
喜欢《诗经》者或许已经注意到,其内容包含大量咒语、巫舞、占卜、祭祀等活动的场景描述或痕迹,以及先祖的神话、图腾崇拜、生殖崇拜等内容,其中的某些词语和物象,沾染着浓厚的传统巫文化色彩,体现在哪些方面呢?
① 强烈的神话色彩:神话是史前巫文化盛行的符号,从神的出现到神的传说,再演化成文字记录下来,神话经过了漫长的历史,有了较为成熟的体系。这些神带着万物有灵的痕迹,流散在记录古代文化的各种载本上。《诗经》正是其中之一,当然《山海经》也是。
《诗经·大雅·生民》是周人记述自己始祖后稷灵迹和业绩的诗,是关于后稷神话的最早而又最完整的记录,诗中充满了神话色彩。开篇即问:“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简译即:如何生下先民来?祷告神灵祭天帝,祈求生子免无嗣。踩着上帝拇趾印,神灵佑护总吉利。胎儿时动时静止,一朝生下勤养育,孩子就是周后稷。一句话交代了周之始祖后稷的神异出生来历。
《诗经·商颂·玄鸟》“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是说,传说中商的祖先契,是其母有娀氏之女,吞下燕卵之后生下的。玄鸟,即是黑色的燕子。这都是感生的神话故事,所谓感生,即感物而生也,指女子并未与男性发生性关系,而是接触或吞食动物、植物、无生物等原因导致神秘怀孕生子。
② 强烈的图腾色彩:阅读《山海经·南山经》,我们看到这一山系所居住的族群应该是信奉禽鸟图腾的农耕文明。早在远古时代,遨游天际的鸟,便成了人们崇拜的对象,来回天人之间的使者。《诗经》中涉及的鸟类达40多种,如:燕子、凤凰、黄雀、乌鸦、苍鹰、鸳鸯、喜鹊、雎鸠、鹌鹑等等。商就是以鸟为图腾的民族,再如“雊雉之异”的传说,也是典型的图腾与神话的交织。
③ 强烈的巫韵色彩:古代巫在进行各种巫术活动时,不仅需要借助于巫术仪式,还需要语言文字来纪录这些巫术活动的结果。于是巫或是把占卜结果刻在龟甲兽骨上,或是将祝祷之词铸于钟鼎器具上,这就促成了甲骨文和钟鼎铭文这类人类早期文字的诞生。此外,巫在祈雨和祭祀时所用的咒语式的祝祷之词和巫术活动的纪录也逐渐发展成为早期诗歌的雏形。
资料显示,《诗经》是我国古代诗歌的开端,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收录了大约从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前11世纪至前6世纪)的诗歌。但其成就形态,应该推至更早——即先有文(化)而后有字。这些字,最早是刻在钟鼎上的铭文。它们多数是以四言句、五言句、六言句为主的押韵文。《诗经》中《雅》《颂》正是在文学意图下,有意识地发展先行于韵文形式的铭文而形成的。
④ 强烈的修辞色彩。古老的巫文化产生于万物有灵时代,也非常信仰万物有灵。再看《诗经》中,运用了大量的比兴,兴象中的山水风雨、鸟兽虫鱼都是一种有寓意的形式,也是巫文化的隐晦表现。这部作品运用了“一唱三叹”的艺术表现形式,回旋往复,重章叠唱,充盈着一种悠扬古老的音乐性和节奏感。这与古代的巫韵极其同一。
在史前人看来,音乐自有一种神赐的力量,通过乐音,他们可以和神灵通话、共情。《诗经》之风雅颂,都和上古的巫有莫大关系。颂,指向由巫师歌舞的赞颂、祭祀其祖灵的宗教舞蹈诗;雅,含有神格化巫师的假面舞蹈之意;风,可能为“凡”字的假借,是降神、招神之意。这就可以看到《诗经》语言和结构等与巫文化之间的联系,《诗经》中的重字、双声、迭韵、重章、列举等用法,都是对古代巫的祭祀时,祷告神灵所颂的祝语和咒语进行的解读。《墨子·公孟》有诵《诗》三百,歌《诗》三百和舞《诗》三百的记载。
⑤ 强烈的礼仪色彩。古代巫进行活动需要繁琐庄重的仪式。而在《诗经》中,则隐藏着很多古代巫仪式,耐人琢磨。比如有关采薪、采草等,大约是作为新年进山的仪礼,或作为因季节开始,而进行的一种招魂续魄的仪礼而存在。
此外还有一些,可能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社会的发展而逐渐淡化,演变成了另外一种吉祥性的咒语,如《关雎》《芣苢》《卷耳》是与爱情有关的感情咒;《宛丘》:“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则直接写了一男子看到了一个在跳舞的巫女,他被她那美丽的舞姿所吸引,抒发了自己对巫女的追求和热忱的爱。
绕了这么一大圈,话说回来,万物有灵是怎么出现的?史前之巫起源于何时,现已无从考证。但古代文献与现代考古为我们勾勒出了巫的早期形态。万物有灵并非一蹴而就,有其曲折的演化历史。
西王母·九尾狐·异兽最早,人们对于风雨雷电等自然现象产生了恐惧和神话心理,从自然神再到信仰兽神,于是有了图腾的出现,如龙图腾、虎图腾、凤图腾等。有趣的是,在随后的神话中,我们能看到兽神转化为半人半兽,比如“人身牛蹄,四目六手”的蚩尤,“豹尾虎齿善啸,蓬发戴胜”的西王母,都有着半兽的痕迹。这种倾向在《山海经》的诸多怪兽上表现得很明显。比如前面提到的人鱼赤鱬,还有蔓渠山中的马腹,“人面虎身”;甚至半蛇半人的伏羲女娲也带着此种特征。但再往后,这种信仰的力量又慢慢回归到“人”身上,三皇五帝,都以英挺的人类形象示现。其历程可以简单地概括为:从自然神时代向兽神时代的演进,从兽神和半人半兽神时代向人神时代的演进。
在这种变化演进中,人变为某种动物,又保留人的特征;或动物变为人,又保留着动物的特征——看着不可思议,恰反应了上古之巫信仰之神在变但灵魂不灭而转化的宗旨,也是先民朴素的宇宙观:人死可以化形为物,物可以化形为神,神可以化形为人……不同生命领域之间没有不可逾越的界限,一切事物都可以在变形的过程中互相转化。在不断变化的巫世界,唯有生命成为超越时间的连续整体。
这一线索清晰叙述了先民从摆脱动物属性,到有了社会属性,而人和图腾动物组成的复合体,则表明了向外——人类社会实践的能力逐渐增强;向内——人类自我意识的逐渐觉醒,从而,人类完成了从对万物有灵的动物图腾的信仰,到追求身而为人的主体生命自由,至此,古老巫术逐渐蔫落。这是历史的必然。
随着社会的发展,巫力量的式微,封建权力的进一步加强,周朝之后,“巫术礼仪”在周初彻底分化,一方面,发展为巫、祝、卜、史的专业职官,其后逐渐流入民间,形成门派林立的小传统,细化为山、医、命、卜等术士,成为有浓厚迷信色彩的“小巫”。而王巫时代的巫者即为大巫,到了后世当然是小巫难见大巫了。另一方面,应该说是主要方面,则是经由周公“制礼作乐”即理性化的体制建树,将天人合一、政教合一的“巫”的根本特质,制度化地保存延续下来,成为中国文化大传统的核心——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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