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光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在路上】
01
冰城春天来得晚,南方早已是春意盎然的五月,这里依然乍暖还寒。路过坐在这座城市不起眼的街道上不起眼的小吃店,一边独享店里空调的舒适,一边与面前的食物殊死搏斗。既是店主又是厨师还是店员的老板坐在吧台后面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
一小碗白米饭、一大盘锅包肉是路过这餐饭的全部。盛锅包肉的盘子比盆还大,金黄酥嫩的肉片在盘里巍峨高耸成一座大山,葱姜胡萝卜切成的细丝点缀其上,仿佛山上的植物,色彩鲜艳而斑斓。路过是挖山的愚公,不屈不挠地与那座大山缠斗。我进门的时候,她从那座山里艰难地抬了下头,扫了一眼我身后的背包,又迅速把头埋了下去。
“脑板(老板),腻(一)碗米饭腻(一)份锅包又(肉)。”我尽量让自己的南方口音北方化,“拉(那)个,锅包又(肉)有小份的吗?”到东北不吃锅包肉等于白来,但是那个堪称盆的盘子也着实吓到了我。
老板还没说话,路过的声音从锅包肉后面闷闷地传过来,“老板,给我加碗米饭和两瓶小哈啤。”说完赶紧往嘴里塞了一块锅包肉,一边大嚼特嚼一边对我招手,含混不清地说,“来来来,坐这!我卖你半份锅包肉,米饭和啤酒你自个付费。”
还能这样?我与老板四目相对,老板摊开双手耸耸肩。
我就这样与路过认识了。那天我吃光了她吃不完的锅包肉,喝空了她点的小哈啤,米饭没吃,但我付了所有的费用。路过很不满意,质问我凭什么帮她结账,“我授权给你了吗?”路过盯着我,样子是真的生气。我很无语,“有病吧你!你拉我AA的时候,我授权了吗?”
路过仰着有点苍白的小脸瞪我,狭长的狐狸眼里慢慢弥漫起了一层雨雾,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我有点慌了,什么情况这是?
路过试图把眼泪瞪回去,但却失败了。她索性用手背左一下右一下抹了两下眼睛说,算了,反正单也买了,我请你哈尔滨一日游吧,全当还账了。我一脸懵,“你不好意思白吃,微信转账给我啊,还一日游那么麻烦干嘛,不必了吧!”
路过又抬起那张小脸,我吓得赶紧拱手,走走走,一日游去。
这次出来,我本就漫无目的,既然这个有点狡黠又有点单纯的小丫头长得人畜无害还愿意请客,我何乐而不为呢?有同伴一起,总好过独来独往。
店老板估计把我们当成互相赌气的情侣了,他热情地送我们到门口,还一副了然的表情,忍着笑意说,慢走哈二位,下次再来。
孔子说,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人海茫茫,遇到是缘分,分手是缘尽,缘尽了便是陌路。既然已经是陌路,哪还有什么相逢可言。就算有幸再见,最多不过是一场错时空的擦肩而过,双方估计连头都不会回一下,便各自消失在茫茫人海。何况有些分别注定是永远的,就像我与父母。
我父母刚过五十,身体健康,事业顺风顺水,手里还有一笔可观的积蓄,最难得的是他们很恩爱,总是出双入对。我大学毕业后留在女朋友所在的城市工作。女朋友温柔贤良识大体,无论经济还是人格都非常独立。上天待我不薄,一切都那么美好。我以为我与父母、与女朋友的缘分将会一直持续,持续到我和女朋友结婚生子,持续到我的儿女一天天长大,持续到父母一点点老去。没想到现实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给了我一闷棍。
半年前,父母一起外出考察新项目,途经一条盘山公路时发生了车祸,车子侧翻滚到山下。母亲当场死亡,父亲被送到医院第二天后也撒手人寰。等我听到消息赶回来,见到的只是两具冷冰冰的尸体。人生太多变故,唯一不变的是离别,从相识那刻起,离别就是注定的了,能陪自己到最后的,只有自己。
老板说的“再来”也许只是一个商人的客套,我也没当真。毕竟大家互为过客,再次相见的机会微乎其微。没想到的是,不久之后,我们居然真的再见。原来,有些事也不能拿常理论。看来,只要希望不灭,一切皆有可能。
那天老板把我们一直送到门口,还不忘好心建议我们哈尔滨一日游必须要去的几个地方。路过鸡啄米似地点头说,这些地方她都知道,一定去一定去。也许是年轻人特有的随性使然,也许是相似的孤独感作祟,素昧平生的我和路过居然真的结伴玩了一天。
我们参观了圣索菲亚教堂,走了传说中的步行街,吃了石头路上的马迭尔冰棍,还喂了防洪纪念塔的鸽子。
防洪纪念塔的外围有几个小商贩兜售小商品,卖气球的,卖玩具的,还有卖各种挂件的。路过对那些小挂件非常感兴趣,东摸摸西看看,最后目光锁定了一条银质长命锁。卖主说,在北方,长命锁是长辈送给刚出生的婴孩的,寓意无病无灾、长命百岁。不知路过是真的喜欢还是被卖主所说的寓意打动,居然都不讲价就买下来了。我嗤笑她被宰还不知情,路过白我一眼说,生命无价,懂不懂!
这也信!只是个寓意而已,我真是服了她了。
太阳西斜的时候,计划中的景点还差太阳岛没有去。路过嘬了一下嘴说,来都来了,不去转一圈太遗憾了。然后我们买船而下,围着太阳岛转了一圈。真的就转了一圈,连船都没下就回到了岸边。船家说他们这行业不成文的规矩,天黑前必须上岸,留在水上会有不测。我认为这是船家偷懒的借口,路过却不疑有他,还帮着船家劝我说,来也来看也看了,已经没有遗憾了,何必为难船家。
下船后,我和路过并排站在松花江南岸的堤坝上。夕阳一半在水中,一半在天边。江水悠悠,波光粼粼。原野、江水、沙滩、行人、渡船都笼罩在金色的光晕里。几只鸟儿从水面掠过,背着晚霞投向远处的树林去了。
“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半年来,我第一次忘却伤心痛苦,用心感受自然,伟人的这句词不自觉地从脑海里跳出来。
“夕阳虽好,却很快就淹没在黄昏里。为什么美好的都那么短暂呢?”路过落寞地说。我侧头,落日余晖在她身上撒了一层金光,江风轻轻撩起她飘逸的长发。女性的柔美和佛性庄严,在她身上完美契合,只是她的自语似的问话给这份完美撒上一层感伤的情绪,失落晕染开来,生出淡淡的惆怅。
“因为人生苦短,所以才要及时行乐。”我调侃,想缓解她的伤感。路过很认同我的胡诌,细长的眼睛弯了弯,嘴角随着眼睛的弧度也翘了起来,整张小脸一下子生动了。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有道理,王鹏!”从小吃部出来的时候,我和路过就看过了双方的身份证,记住了对方的名字。一天玩下来,别的没什么,两个人的名字却都叫顺嘴了。
“王鹏你如果没有特别的事儿的话陪我去看极光好不好?”路过接下来的话说得很快,连个标点符合都没有,我压根没来得及反应就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好”。话一出口我才如梦方醒,正要出声拒绝,捕捉到路过脸上的一抹惊喜,又生生把问话咽了回去。
昨天还素不相识的两个人,就这样开启了一场短暂的旅行。
02
“世界上的美景那么多,为什么一定要跑去冰天雪地的漠河看极光?”喜欢热闹地飘在北上广,喜欢宁静的人赖在拉萨和大理。自然景观有苏杭,人文景观有西安。路过不去一线城市,不去佛教圣地,偏偏选择去高寒之地看极光,这多少令我有些好奇。
问出这句话我也没有抱什么希望,以为她顶多会说:“因为喜欢啊,喜欢就去看看,有什么问题吗?”但是出乎意料地她居然很正式很认真地回答了我,“极光是曙光女神的意思,掌管晨光和黎明,能够给人带来希望与期盼。”
“就为这?”我讶异。这也太虚无缥缈了吧,怪不得都说女孩子是感性动物,仅仅因为一个传说就跑去那么远,该说她太行动派还是太浪漫呢?面对我的疑惑,路过那双狐狸眼很快地眨巴了两下,小巧的鼻子也跟着皱了皱,“骗你玩的,我就是想看看极光,看那种瞬间绽放时无与伦比的炫目和瑰丽。这辈子,我还没有看过极光呢。”
“这辈子?!”路过的用词着实令人不敢恭维,二十几岁的小丫头,仿佛历尽了沧桑似的。
“对啊,一辈子说长也长,说短也短,谁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个先来。”这句话曾经很流行,路过也说得轻描淡写,而我却听得心绪难平。其实明天和意外都无法把控,就像我的父母,人生和事业都到了平稳期,身体也很健康,不也说走就走了吗。想到父母,我的心脏好像正被尖刀划过,疼痛沿着神经和血管蔓延至全身。
从接到父母出事的消息起,我就陷入一种不真实的状态中,仿佛做梦一般,只是这梦太长了,怎么也醒不过来。
买票、登机、赶回老家的医院,这些动作都是靠着本能的反应完成的。等我匆匆赶到医院,却被告知父母已经被送去殡仪馆了。虽然心里已经有了准备,但是乍一听到这个结果,大脑还是一下子顿住,不能思考了。
一路跌跌撞撞赶去殡仪馆,爷爷奶奶和二叔都在。父母安静地躺在那里,感谢美容师,让他们的面目一如活着时生动。只是父亲再也不会用严厉却宠溺的语气骂我臭小子,母亲再也不会经常追问我啥时候回家。爷爷、奶奶和二叔哭得肝肠寸断,而我的眼睛仿佛千年沙漠,干涩得没有一滴眼泪。
二叔把我拉到一边吞吞吐吐地说,“鹏,你爸妈给自己买了寿险你知道吗?你现在得先去保险公司把理赔手续办了,然后再入殓。”我不知道父母买寿险的事,也不想去保险公司。人都没了,赔再多的钱又有什么意义!但是二叔很坚决,他说我父母去世了,他就是我的至亲,他不能看着我吃亏。我无法深入思考,直觉二叔说得没错,于是像提线木偶一样跟着二叔去办了手续。
所有程序走完,父母被送去火葬场。当工作人员把父母的遗体推进焚烧炉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这就是永别。我想冲过去再看看他们,想再抱抱他们,但是双脚却钉在地面上一步也动不了。原来痛到撕心裂肺的时候,真的连呼吸都困难,就更别说其他动作了。幸亏二叔在,他张罗着把接下来的程序走完。
可笑的是,刚刚安葬了父母,我就收到一纸诉状。起诉我的,是二叔。他在起诉书中说,八年前他曾经借给父亲二百万周转,但是父亲一直没提还钱的事儿。现在父亲去世了,父债子偿,所以他只能起诉我。二叔年轻的时候不务正业,跟着所谓的哥们到处闯荡,最后背了一身债回来。毕竟一奶同胞,父亲虽然生气,还是把他安排到公司帮忙,还积极托人给他介绍女朋友。二叔后来结婚了,也买房了,彩礼钱和买房的首付都是父母出钱帮他搞定的。我父母生意一直不错,不需要借贷,更不可能借二叔的钱。但是二叔却拿出了借据,借据上有父亲的签字,爷爷奶奶在这件事上保持沉默。
官司打了三个月,我赢了。原来这一切都是二叔曾经的哥们帮他策划的。金钱可以令血缘升温,也可以亲情消亡。我转让了父母的工厂,把所得钱拿出来一部分给了爷爷奶奶和二叔,然后把这段亲情画上了句号。
之后我回去女朋友所在的城市,辞掉了工作。女友已经有了新欢,我不怪她。血缘尚且不可信,又何必对爱情抱有幻想!我们和平分手,拿走了送给对方的东西,从此我们毫无瓜葛。工作交接完毕(其实也没有什么可以交接的,我不在的这几个月,属于我的工作早就有人在做了),我从公司出来,看着满大街的人潮,忽然有种世界之大不知何去何从的凄凉。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天高地远,我的归途在哪里呢?我浑浑噩噩随着人流走,不知不觉到了火车站。
出去走走也许是当下最好的选择,这个念头支配我走到售票厅,随意买了张到终点的车票就上了车。父母留下的资产不是很多,却也足够我短时间内衣食无忧__如果我不是很败家的话。
我像随波逐流的浮萍,一路走走停停。路过很多城市,看过很多风景,却没有哪处风景值得留恋,也没有哪个城市值得驻足。与路过相遇的时候,我已经在路上飘了差不多两个月了。
佛说,今生所遇所见,皆是前世因果。所以无论你遇见谁,他都是你生命中该出现的人。相遇即是缘分,不是恩赐便是劫。
路过是我的恩赐还是劫,我不知道。自从遇到她之后,好像一直被她牵着鼻子走,而我似乎并不反感。管他是恩赐还是劫,反正我现在孤家寡人一个,去哪儿都是去,与路过结伴而行,不会比现在更差,那就陪她走一程吧!做了决定,心里居然有点小激动,莫名地生出些许期待,这是父母去世后很少出现的感觉。
“极光大多出现在三到六月份,我们现在去正好可以赶上。一个人去有点寂寞,你能和我一起就太好了。过来过来,我们规划一下路线。”路过笑得阳光灿啦,忙不迭地从背包里拿地图,仿佛慢一分钟我就反悔了似的。
生命真是奇怪,血脉至亲可以毫不犹豫地捅你一刀,素不相识的路人却能在无形中给予安慰。
03
相比于草原和沙漠的辽阔,东北平原少了粗矿和寂寥,多了生机和温情。一路向北,原野里的庄稼刚刚钻出地表,欣欣然张望着陌生的世界,劳作的农人给这份辽阔增添了几许人间烟火味。略带地域色彩的景物闯入眼眸,总能引起路过的惊叹。
“王鹏快看,那就是村子吧!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我们不是误入桃花源了吧!”真是个好奇宝宝!我不语。“王鹏你看人家房顶上的是炊烟吗?”路过兴奋地一拍方向盘,大皮卡立刻冲向了对向车道。幸亏我一直留意,一把扯过方向盘,把汽车拉到正轨。两天来,类似的情形发生过不止一次,对于路过这些奇葩行为,我也已经见怪不怪了。但是从人身安全考虑,我还是把她赶到副驾驶,让她尽情观赏,我开车。
换到副驾驶上的路过却安静了下来,我用眼角余光扫到她把脸贴在车玻璃上追着那些炊烟看,脖子差点扭断。我有点好笑,也有点于心不忍,打算停下来让她看个够,但是路过接下来的感慨让我把油门一脚踩到底。“一点炊烟升起,鸡犬往来林外,平常的人间烟火,才是人生的最终的意义。”又来!怎么就最终了。我对路过的惊人之语不敢苟同。不得不说,路过是个才女。只是她的性格有点让人捉摸不透,前一秒还兴高采烈,下一秒就露出落寞和失意。直觉告诉我,她是个有故事的人,只是她不说我也就不问。
每个人都有不想对人言的故事,故事里有沁入骨髓的快乐,也有刀劈斧砍的痛苦。苦乐历经岁月的磨砺变成铠甲。苦乐越多,铠甲越厚。若干年后,当铠甲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时候,人生也就变得云淡风轻了。我和她只是一路同行的路人,她的欢喜和伤悲我不懂,我的难过和惆怅她也不明白。佛说,不必懂。不探究就不会投注感情,不投注感情就不会伤心。
车是路过的,二手大皮卡。路过从中原大地把它开出来,目的就是自驾到漠北。今天是我和路过漠河之旅的第二天。从省会城市到漠河,全程一共一千两百多公里。飞机一个半小时,火车二十个小时,自驾与绿皮火车的时间相当。但是我和路过开着车在路上走了两天,距离漠河还有大半的路程。走得慢的原因不是路况不好,也不是皮卡的性能有问题,问题是路过的好奇心。一棵长在路边的杨树她能看半天,一群在原野上吃草的牛羊也能让她连连惊叫,非要跑过去看个究竟。
据说好奇心强烈的人,心底里都是极其热爱生活的。路过不只是热爱生活,更热爱生命。可惜上天总是不愿意遂人愿,这么单纯可爱、对一切充满好奇的、正处于青春韶华的路过,居然是先天心脏病患者。如果不是她在海拉尔的青旅犯病,我还真看不出来她的生命随时面临结束。
我们本来规划的路线是走哈尔滨—绥化—北安—嫩江—漠河,但是车快到哈伊高速的时候,路过突然变卦,非要走海拉尔—根河—满归—漠河这条线路。我说海拉尔这条线路路况很不好,路过说我知道,我知道。但是从冰城到漠河路途很长,不能为了直达终点就放弃沿途风光吧。其实路途上的风景才是日后最值得怀念的。
我假装的不为所动让路过很着急,她继续游说我说,王鹏你看过《额尔古纳河右岸》吗?你知道鄂温克这个民族吗?你听说过萨满文化吗?听说萨满人可以为人驱邪免灾......
后来我才明白,额尔古纳河确实美丽,与它有关的传说也令人神往,但是最令路过动心的莫过于萨满文化驱邪免灾的神力带给她的希望吧。
距离海拉尔还有两个小时左右车程的时候,路边终于出现一个小卖部。我们迫不及待下车买水。在小卖部门口,我们与两个穿着骑行服的青年擦身而过。路过被骑行客的服装吸引,指着他们大惊小怪地说,骑行客,你们是骑行客!语气和神态恰似梦中情人突然从天而降。
骑行客风尘仆仆,白色瓜皮骑行帽下面的眼睛,带着阳光的温度和色彩。他们笑出一排整齐的小白牙,开心地与我们打招呼。路过高兴坏了,水也不买,拉着骑行客问东问西,我只好自己走去买东西。当我提着一箱水出来的时候,骑行客已经蹬上山地车上路了。路过对着他们的后背喊:“记得青旅,不见不散!”骑行客挥手回应她。
骑行客渐行渐远,直到变成两个小黑点,路过才转过身来说:“我们今晚就住在海拉尔的青年旅舍好不好,骑行客说他们有个骑行驴友群,群里有人推荐他们去那里入住,说是挺特别的。”这就是路过,对谁都信任,对什么都好奇,对未知永远都充满期待,没有戒备心也没有防范意识。我本来想提醒她两句,但是对上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也许世间并不都是欺骗和背叛,也许真心真的可以换来诚意,也许......我又何必破坏她心目中的那份美好,非要把欺骗、猜忌、杀伐推到她面前呢。
“王鹏,你知道吗,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满世界骑行,看遍天下美景,览遍各地风情,吃遍世间美食,最后客死他乡。”路过说起愿望的时候,满脸的憧憬和向往,但是她总有本事把情绪的走向带到相反的一面,最后一句煞风景的话结束,莫名的惆怅爬上她的眼角眉梢。和路过相处这几天,我似乎很少记起自己的不幸、仇恨和失望。但是路过弱不禁风的身体里和明显苍白的小脸后面难以言说的忧伤却不经意牵动我的情绪。我故意调侃她,“骑行有何难,只要能够放下世俗的一切,只要有足够的资本支撑,只要有一副可以拎出来就能打拼的身体,说走就走的旅行就在当下。”
那时我还不知道路过缺乏的就是‘拎出来就能打拼的身体’,不经意的那句话是否对路过造成伤害,我不得而知。了解了她的身体状况之后,我曾经自责不已。
04
两个小时后,我和路过到了海拉尔,询问路人青旅的具体位置。路人抬手一指说,城区东侧拱形顶红砖绿瓦全木质榫卯结构的房子就是。
绕过一片高楼林立的现代化建筑群,就看见一排古色古香的房。廊檐下古铜色的牌匾上用中蒙两种文字刻着“海拉尔市青年旅行社”字样。甬道比较窄,只能步行,只好把皮卡停在路边。也许是坐太久车的缘故,路过下车的时候身体摇晃了一下。我扶她的时候,摸到她冰凉的手心和手心的汗。
“可能是低血糖,一会儿喝点红糖水就好了。”路过虚弱地说,下面的路,路过几乎是挂在我胳膊上走完的。我和前台要了一杯红糖水给她,才去办理入住。帮我们办理入住手续的不是小姐姐也不是小哥哥,而是非常干练的大叔。大叔翻开吧台上的入住须知,指着其中一段文字让我们仔细阅读:
……办理入住前,请留下一件随身物品;退房时,也请取走一件物品……
我觉得这个青旅的营销手段有哗众取宠的嫌疑,转头看路过。喝过红糖水的路过精神了不少,正侧头看着贴墙而立的一组玻璃柜。玻璃柜很精致,里面的物品五花八门什么都有。领带、胸针、头发、一纸留言......
“为什么定这样的规则,有什么典故吗?”有了精神,路过的好奇心大增。
“不是每件事都有出处,留下东西,证明你来过;取走东西,证明你没白来。”前台大叔平和地说。
“哦。”路过似乎有点失望,却没有继续追问。她犹豫了一下,从脖子上解下来一条银质长命锁交给前台大叔。这条长命锁是她从冰城防洪纪念塔的小贩手里买的,珍惜得什么似的,她居然舍得!我身上没有很特别的东西,感觉留什么都不合适。我伸手解背包的时候,看见手腕上女朋友曾经送我的一块手表。那是热恋的期间她买给我的,分手的时候,我状态不好忘记还给她了。现在她有了新的男朋友,再还回去不合适,留着也不合适,放在这里也许是它最好的去处。摘下手表放进那个精致的玻璃柜台里,心里莫名地轻松了许多。过去了就放下,其实是对自己的救赎。
办理完手续,路过说她要去房间休息会儿。可能是旅途过于疲累的缘故吧,刚刚还挺精神的她,转眼又恹恹的了。我惦记那两个骑行客,嘱咐大叔,如果有骑行客来入住,请他把我们房间号告诉他们。设想路过看到骑行客的表情和状态,心情大好。
可是,骑行客还没到,路过却先行离开了。当路过同房间的旅客拍门喊我说路过出事了的时候,我正在洗澡,身上沐浴露还没有冲干净。 匆匆跑去路过的房间,却看见身穿白大褂的救护人员冲进路过房间。很快他们又抬着担架出来,躺在担架上的路过脸色青紫、呼吸困难。
我急急跟上救护车,医生在车上给路过带上了呼吸机。当急救室的大门在我眼前砰然合上的时候,满天乌云瞬间遮住了万里晴空,我觉得自己沉入了无底深渊。好好的,路过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人要面对生离死别?为什么意外说来就来?如果生命就是一场赴死的旅程,那么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
好在路过被抢救回来了,她从急诊室被推出来后直接转去了住院部,我则被医生叫去他的办公室。那个高高的鼻梁下面有双厚嘴唇的医生抬手把一叠病历资料摔在桌子上,满脸怒气指责我:“你没长心吗,心脏瓣膜症患者最怕的就是劳累和高寒,你们是不懂常识还是拿生命开玩笑?既然都预约了冰城军区医院的手术,为什么还要跑出来这么远?生命在你们眼里就那么不值得尊重吗?”
那叠资料是他们从网络上调取的路过的过往病例。
原来路过是心脏瓣膜症患者,原来她知道自己的病情,原来她已经预约了冰城医院的手术。怪不得她那么在意意外和明天;怪不得她总流露出与年龄不符的忧伤;怪不得她说过程比结果重要,因为每一天都有可能是她的最后一天。
我后来问躺在病床上的路过,明知道自己身体欠佳,为什么还要去漠河?路过说有个同学告诉她说,在极光消失之前许下的愿望,实现的可能性非常大。在冰城小吃部吃锅包肉那天,医生刚刚确定她手术的日期。医生告诉她,任何手术都有风险,何况还是心脏手术。路过说,其实我是害怕下不来手术台。如果上天真的只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我为什么不利用余下的这段时间享受生命呢。
我说,如果极光没有出现呢?跋山涉水的,你不遗憾吗?
路过说,万一出现呢,毕竟有这种可能。
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个先来的路过,既享受当下的生活,亦对未来存有希望和信心,虽然有些做法很幼稚,但是她为了活下去,一直在积极尝试和准备,甚至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一路向北,只为在极光消失之前许一个好好活下去的愿望。
05
我渴望见到极光,虽然很渺茫,但我愿意等,从春分到秋分。好在没有等多久,它就来了——在我乘飞机抵达漠河的第二天晚上,在路过手术后的第三天。
在辽阔无垠的苍穹之下、深邃遥远的天地之间、漆黑寂静的高寒之夜,极光突然出现,就像生活中遇到的所有意外,令人措不及防。宛若浮动的薄纱,状似游动的长龙,翠绿的,粉蓝的,淡紫的、橙黄的,像烟雾、像云霞、像流水、像火焰,婀娜多姿,神秘莫测又聚散无常。它时而淡雅如菊,时而清丽如诗,时而虚幻如梦,时而艳丽如血。呆立在波澜壮阔的奇观景致之下,我渺小得仿佛一只柔弱的蚂蚁。
极光消失之前我赶紧双手合十,郑重地许下愿望。之前我从不相信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但是这一次,我希望它是真的。
也许是极光的传说真的灵验,也许它听到了我许下的愿望,也感受到了我的诚意,从素有"中国北极城"之称的漠河返回冰城的一个月后,路过已经可以面色如常地和我坐在曾经相识的小吃店里吃饭了。饭桌上除了我俩,还有那个店主和一只狸花猫。
狸花猫是骑行客在路上捡到的,他们也是因为救助这只求生欲望极强的奄奄一息的狸花猫去附近的村里求治,才在路上错过了我们。骑行客把狸花猫作为入住条件留在了杜蒙的青旅。按规则规定,青旅是不收动物的,但是当狸花猫把柔软的爪子搭在前台大叔的手上时,前台大叔恻隐之心爆棚。狸花猫用自己的行动获得了留在青旅的机会,而路过在听了去医院看望她的前台大叔说起这事之后,搬出青旅的退房规则,争取到了那只瘸了一条腿的小生命,获得拥有狸花猫的机会。
路过给店主讲了骑行客,讲了青旅奇怪的入住规则,还讲了杜蒙青旅之所以定下这样的规则的原因。她说,青旅的老板曾经是一名军队的文职人员,一九八七年奉命随部队到大兴安岭去救火。那场森林大火令一百多人死亡,二百多人受伤,五万多人无家可归。老板也在那次行动中失去了双腿,坐着轮椅复员回到了老家海拉尔,并在那里开了这家青年旅行社。制定那样的规则是提醒人们:生命太脆弱,脆弱得说消失就消失。能像极光那样惊艳世界最好,如果不能,就灿烂自己。人人都是旅客,大家总会遇到一些人,离开一些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一个眼神、一句问候、或者一个微笑温暖到对方的时候,也就不虚此行了。
我愕然,“路过,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路过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小巧的鼻子也跟着皱起来,“前半段是前台大叔告诉我的,后半段是我自己总结的。”
我们从小吃店里出来的时候,狸花猫在路过怀里睡着了,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不算宽敞的街道两旁,鲜花开得正艳。老板送我们到门口说:“慢走啊,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