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念荆余理老师

2023-02-20  本文已影响0人  王进慧

        我是几年前一次回老家,听到荆老师因故不幸离世的。

        老师出事的那年秋天,大旱,坡里的庄稼夜间挺挺叶子,白天就干萎了。老师种着十几亩玉米,为了抢水源,凌晨一点多就和师母推着机器、水管,摸黑来到井边。这是一眼大口井,刚刚深挖过。老师在操作机器时不慎失足滑入井中,师母慌忙回村喊人,等人赶到捞上来,老师已经不行了。乍听之下,沉默良久,感到十分悲凉和哀伤。

        荆老师,国字脸,浓眉,不拘言笑,为人正直,忠于职守,从四年级教到我小学毕业,师生之谊很深。

        之后又一次回去,似乎听到人们对荆老师有些微词。出事前,井周围的户商议集资挖井时,荆老师没有同意。我想,即便如此,他原有的用水权利也是存在的啊。

        对自己的老师我还是了解一些的。

        他家住在我村西北角一条窄巷里,父亲是个勤俭、精细的庄稼人,家境较为殷实。他家过日子在全村是出了名的,冬天挂在屋里的干白菜叶子都不舍得扔掉,平常不大和外界来往。荆老师是独子,父亲苦筋拔力供他读了工读师范,并早早给他成了家。媳妇很贤淑,身材不高,皮肤白皙,微笑时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给人以妩媚,婚后成了家庭的主心骨。

        在接我们这个班之前,荆老师一直教初中,刚下到小学,还带着明显的情绪。

        荆老师是个脚踏实地的人,知识基础很扎实,讲课有板有眼,一丝不苟。可能是一直教初中的缘故吧,他喜欢对课本知识作一些适当的拓展和延伸,并深入浅出的和日常生活相联系,同学们很感兴趣。他的板书也很漂亮。在那个知识荒芜的年代,他的课就像淙淙清泉,滋润着我们干渴的心田。

        对家庭困难的学生,荆老师抱有一颗同情怜悯之心。班上有个同学叫荆余法,父母早亡,和姐姐相依为命,是特困家庭,几次想退学。荆老师多次派我和一位姓栾的同学,来到他那没有院墙、光徒四壁的家里做工作,并利用班内勤工俭学收入给予资助,使他没有辍学。

        荆老师对我很赏识,有点偏爱。有一次,我在课堂上解对了一道数学难题,他竟用了“天才”这个词来夸赞我,让我羞愧难当、无地自容,同时也暗自心喜。

        清明节师生到烈士陵园扫墓,他借中午休息之机到高密一中拜见老师,特意把我带上,在那座德式小楼里向他的老师介绍了我,我心里热乎乎的。

        一次劳动课给生产队割喂牲口的青草,同学们洗完草依次称重后,荆老师把我留下,让我和生产队会计同时打着算盘,合计总斤数。饲养室就在他家附近,当时有一些社员在场,他的老母亲背着孩子一直站在旁边饶有兴致看着我们。我和会计连续打了两遍,结果完全一致。荆老师很高兴,当众夸奖了我,好像我为他争了光。回家的路上,我赤着脚,挎着草筐,踏着刚刚升起的一轮明月洒下的满地清辉,十分惬意。

        平心而论,荆老师的心地和教学都是相当好的,无可非议的,但他在性格和工作方法上确有明显不足,孤僻,固执,自傲,有些暴躁。动辄发火,撤换班干部,发起火来瞪着圆圆的大眼睛,眉头拧成一个大疙瘩,从嗓子眼里挤出尖厉的声音,很骇人。和校长关系紧张,常发生对立,认准的事八头牛也拉不回来,吃了校长的气,当着学生面发牢骚。

        荆老师这种性格,在学校是吃不开的,我们升入初中不久,就被校长借故辞退了。当时工读师范毕业还只能当一名民办老师。

        这件事好像并没有给荆老师带来多大挫折,他很看得开,并不太留恋这个岗位,从小受家庭的熏陶,以农为本的意识根深蒂固,很快就适应了生产队的劳动。有时见到他抗着锄头和社员们走在大街上,神情自若,毫无戚色。

        1977年恢复高考,根据自身实际,我选报了中专。当短促而茫然的复习进入昏天昏地之时,迫切想找一套文革前的初中课本看一看。找谁借呢?我想到了荆老师,他是工读师范毕业,应该有这套书,但能不能借出来实在没把握。傍晚,我鼓起勇气来到他家。一家人正在吃饭,听我说明来意,荆老师二话没说,放下饭碗,走进里间,踏着凳子,用手灯照着,在上面阁子里悉悉索索翻找着,搬下一摞书。“就这些,你挑吧。”他干脆的说。我仔细的淘金似的一本本看着,其中几本正是我所需要的。荆老师又给我推荐了两本,并扼要进行了提醒。带着沉甸甸的书和老师的叮嘱告辞出来,我感到那样振奋,真是喜出望外,对老师慷慨相助充满感激之情,脚下似乎也轻快有力了。回到家,就一头扎进书本里去了。这几本书对我赢得考试、实现人生的转折起了重要作用。

        考入高密师范后,一次步行回家,碰到师母在路边地里秧地瓜,那时已经实行大包干。我跟师母打完招呼,转身离开的时候,听到师母不经意说出了一句话。我很快意识到,这句话与我借书还书的事有关。从荆老师家借的那几本书,在我接到录取通知后,很快就被人这个一本那个一本拿走了,当时正在兴头上也没去多想。过去这么长时间了,现在书流落到了谁手已不好说,再找起来那是很难的了。我很后悔,很自责,很愧疚,自己太不虑事了,老师好心帮助了自己,用完了应该赶快归还啊,他家又是特别珍惜东西的。这桩事像一块石头,成了我多年的一个心结。

        直到九十年代中期,才有了一次报答老师的机会。

        当时我在市委机关工作。一个星期天上午,荆老师突然来到六号宿舍我的家,手里提着几条一尺多长的鱼,可能是从附近市场买的。见到老师我很高兴,亲切的说:“老师,您快请坐!来我家还带东西干嘛?”他瞪着眼扳着面孔说:“和我别来这些虚圈套,谁还不知道谁!”噎得我语塞,哭笑不得,好像我贪财似的,好在我知道老师的脾气。对象准备了一桌子菜,热情接待了他。他喝着酒,叹了一口气,从家事说到了来意。他说:“儿媳妇很有能力,很能干,在镇里负责工艺品加工。儿子很老实,在家种地。时间长了两人产生了距离,儿媳妇已经带着孩子回娘家住了。”他叫着儿媳妇的名字那样亲切,亲闺女似的,眼里噙着泪水。他让我选择一家好的市直企业,给他儿子安排一份工作。我未加思索就痛快答应了。老师的心情变得开朗起来。他说,自己很壮实,能出大力,种着几十亩地,收入客观。到了麦秋大忙,可以连续几天几夜不合眼,边收、边打、边种,年轻人也比不上。他还说,自己最看不起的是那种有了几个钱就烧包不开的人。一次他在集上买香菜,正讲着价,一个暴发户走到跟前,嗤棱着鼻子牛哼哼的说:“买几根香菜还讲什么价,别叨叨了,我都要了!”气的荆老师脸发青,愤愤的对我说:“瞎了!瞎了!我一看,这个人瞎了!”果然这个爆发户很快就败落了。

        送走老师,我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事情办妥。

        没想到,这是我和荆老师的永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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