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鸟——智性缺失与散文之死
生活在如今这个现实世界中,面对强加于身心的社会化大生产,我们很难做到“归隐”,或者真正的“独居”,因为人们总是无法自足的。他们需要不断地赚钱,并且不断地花钱。如此才能从两条战线上支持自己的民族“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存在一种庞大的力量,我们始终摆脱不了。它就如同植入在我们脑子里的监视器,想要毁灭它,除非先毁灭我们自己。长期强烈的暴露引起焦虑,焦虑滋生逃避。我们不能心无旁骛地实现自己,急需一位外围的朋友来替我们完成自我实现的使命。
这个朋友必须足够诚实可靠,符合条件的极少,文学是其中比较理想的“人选”。我们选择它,是因为它看起来温柔可爱,而且绝对驯服,最重要的是唾手可得。白纸黑字恰如棋盘上的黑白棋子,只要掌握一套简单的规则和速成的策略,我们就可以着手下一盘大棋。到底何为大棋,其实没有人确切地知道。总之在那风平浪静之间玩出一点风生水起,应该就是一盘好棋。不过,经常地,我们会陷得太深,搞不清楚是我们在下棋,还是棋在下我们。
文学这个温顺敦厚的朋友,我们从未想过它会出卖或者反制于我们。而对于中国人来说,我们历来最忠实的朋友就是散文。散文是文体中的“活化石”,但它已经死了。有趣的是,它的尸体并没有开始腐烂,它仍旧能够散发余热,这也许就是它叫做“散”文的原因。它身上完全没有福尔马林的味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俗的香气,不浓不淡,甚至有点催人奋进。但只要稍微观察一下当下大量的散文,任何人都会发现,它们几乎没有超越100年前祖师爷和祖师奶奶们写的那些。
就像哈罗德 · 布鲁姆将自己的大作命名为《西方正典》,我们也可以编一套卷帙宏富的《散文正典》,那里面将会毫无悬念地出现许许多多你我早已谙熟的名字。我们似乎在捏造一种“伟大的传统”,但与其说它“伟大”,不如说它只是“传统”。而中国人向来惯于用传统规避创新,用创新毁灭传统。永远将目光聚焦在问题的表面,致使深层次的文学探索举步维艰。散文正是这一“传统”的牺牲品,它被我们训练得像头杂技团里的猛兽,项上浓密的鬃毛掩盖不了目光的怯懦。
所以我们趾高气昂地驱策它,让它表演那既定的几个节目,以换来观众的掌声和物质鼓励。私底下我们可以把散文当作朋友,但一上台表情立刻变得严肃而职业。我们总是不间断地从它身上索取,可是并没有想过回报它什么。试着扪心自问,写了那么久的散文,你到底为散文贡献过什么呢?这个提问很容易被敷衍了事。人们总是说:我没有旷世的才华,所以无能为力,文体上的与时俱进,只能交给更有才的人来完成。
谁是更有才的人呢?人们不去回报动物任劳任怨的表演,仅仅是因为他们只是一个人,不是一片森林,而动物需要森林,所以回报只能交给一个长得更像一片森林的人。借助这一吊诡的逻辑,我一下明白为什么鲁迅叫做“周树人”。当代的我们的确需要一个像鲁迅先生这样的人,然而我们没有。很多人做梦都想成为“当代鲁迅”,可是他们并不知道鲁迅到底干了什么。在他们的认知里,鲁迅就是文学世界里的武术家,不单玩投枪,还玩匕首。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了。
结果散文终于愤怒了,这一点早有预兆。它开始教训起原先玩弄它的那些人。这种教育是潜移默化的,而且本质上将受害者和行凶者均匀地搅拌到一起。它也许有一套成文的教案,也许没有。不过这也阻挡不了作者们不由自主并且毫无创意地模仿和学习。散文是最具普及性和宣传性的文体,有心者只需要在散文中加入一点点微量元素,通过一帮勤务兵的不断复制,就足以引起所有人重金属中毒。
这是散文的可怕之处,它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它看起来一点都不可怕。散文往往是很优美很诗意的,这一点也是最致命的。优美是散文的一种风格,但它不是散文的全部。散文写作者们喜欢站在“优美”的屋檐下,欣赏身前的雨水丝线般淅淅沥沥,聆听雨后蛙声此起彼伏,遥望放晴的天空中架起若隐若现的七色桥梁。这一番摆拍的确用心良苦,不过现实则是电闪雷鸣,雨雹交加,一辆轿车横身驰过,污水和泥浆溅满你新买的衣裙。
诗意是一种所有人都能够受用的“雅”,大多数时候,它也十分廉价。因为诗意只需要感受,不需要理解,适合一般人的口味。制作工序也不复杂,却常常能达到意想不到的良好效果。它跻身庸俗与高雅之间,其实也就是通俗,或者算是“大众脸里的高颜值”。古代诗歌之所以在今天流行,正是因为不管精英还是平民,都能够感受诗意的抒情。它最大的传播优势就是不“烧脑”,因此写诗的人不多,读诗的人不少。那些读者动用了身上三百六十五个感觉器官,唯独关闭了大脑。
古老的散文如同一出古老的悲剧,东西方文化常常在一些莫名其妙的点上不谋而合。如今我们眼看着散文的总体水平止步不前,却还欣慰地发现它越来越容易上手。这也许不是一个技术性的问题,而是文体本身的问题——散文在作茧自缚,它是咎由自取!这样的论断对于散文来说太过残忍,以至于用十篇这样的散文也无法雄辩地驳倒它。这种可怜而娇贵的文体,它具有虚弱的技巧性和结构性,它彷徨,它无助,它不知道如何是好。
没有人明确地告诉我们散文应该如何写得更好。比如说,可以用一些怎样的手段,或者换一种怎样的叙事方法?能不能写得魔幻,能不能写得荒诞?它是一场取消了一切规则的足球比赛,想怎么踢就怎么踢,最后根本就踢不成,也无法判断谁踢得比较好。而事实也将走入另一极端,人类无法生活在一个没有参照物的世界里。没有规则的散文世界,人们报复性地弄出一大堆“范文”来。与其说文学是我们的精神食粮,毋宁说范文才是。
在海量的范文中,人们会寻找他们的共同点,提炼出一种叫“范式”的东西。这种“范式”并未接受官方和理智的审定,就被不动声色地沉淀为僵硬的规范。路越走越窄,越走越偏,最后创作之路成了“唯美”与“感人”的共名。大多数时候,我们这样做,只是因为我们不知道可以不这样做,或者不知道如何不这样做,又或者不能够不这样做。散文活像一个阴阳失调的病号,它有咳嗽的自由,却没有不咳嗽的自由;它有躺在床上的自由,却没有下床活动的自由,就因为它被定义为“病人”。
这样的自由不是真正的自由,而散文紊乱的内分泌或许就是附着在它形式和内容上的病菌引起的。它受命表现各类高大浮夸的题材,可是形式上却明显抓襟见肘。当代散文的顽疾缠身也有它特定的历史原因。当初在它发育还远未健全的时候,就不幸遭遇了一个伟大的历史事件。接下来又遇到了另一个历史事件,然后是接二连三的历史事件。最终它被仓促地交到了一帮思想封闭又畏首畏尾的人手里。这些人虽然声称是原先那些人的徒子徒孙,却没有私淑到多少可贵的自由精神。
事实上,他们也严重缺乏应有的使命感,只有欲望,和本能。就像一群候鸟一样。当人们仰望天空,以为那群鸟在悠游自在地翱翔,其实并不。它们只是根据季节的冷暖变化,本能地飞来飞去。迁徙路径不是南北,就是东西,总之是固定不变的。偌大的天空,它们却仅在两条窄窄的线段上谨遵先辈的遗训,虔诚地划着十字。我们看到了天马行空,却看不到那透明强大的气流。这一点似乎玷污了散文“真实”的美名——它的一切都绝非虚构,除了文体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