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雨落板栗
桃花庵的山上有很多树,有些叫不出名,有些能叫出名。叫不出名的很多,叫得出名的有松树、杉树,还有板栗树、柿子树、枣树、桃树、梨树、杨梅树。
一般情况下,叫不出名的树被砍回家当劈柴烧。叫得出名的则留在山上,办大事时用,比如建房子,做家具。一直留着的当然是果树,它们以一副永恒的姿态站立在山林之间,年复一年地开花结果,等你到来。
每一棵树都有它的主人,纵然隐匿于一片苍翠之中,主人也不会把它忘记。尤其是果树,每逢收获的季节,主人便掐准了时间似的,挑着箩筐钻进山,来到它的身边。这一年一次的相见,平和又热烈。
除了主人,惦记着山里每一棵果树的便是孩子。不管谁家的孩子,都能清楚地记得整座山上的果树——管它是谁家的,只要果子熟了,总得寻思着弄点来解馋。比如炎热的夏季,长在黑色的两块岩石旁边的枣树挂满了果,一个个白的、红的,像缀在树上的颗颗珍珠玛瑙,孩子们的心里痒痒的了。比如中秋过后,那一个一个像刺猬一样的板栗球,开始咧开嘴笑,露出好看的棕色“大牙齿”。孩子们站在高高的板栗树下,挠耳抓腮,不知如何才能将那一颗颗的“大牙齿”给弄下来。他们弄来长棍,踮起脚尖,或者干脆弹跳起来,想扑打离得最近的那个板栗球,蹦达了好一阵,“小刺猬”依然纹丝不动。他们又捡来小石头,瞄准那“小刺猬”,做拉弓射箭的姿势,朝着树上用力一扔,呵,终于掉下来一个。欢天喜地地捡来,却不是咧嘴笑的栗球,而是紧闭着双唇、不高兴的小刺球。就地捡一块石头,把它砸开了,那“大牙”还是嫩白嫩白的呢。虽然有点可惜,但也连忙剥了皮塞进嘴里,嚼起来清清甜甜的。
也总有人特别大胆,再高的树也敢往上爬,比如琼花。看她是个女孩子,可爬起树来比那些调皮的男孩还要厉害。噌噌噌,你还来不及担心,她就爬了上去。她坐在树上,伸手勾住一根结满了果子的枝丫,用力一折,枝丫便断了。带着一串板栗球下来的琼花,成了孩子们中间的英雄。大家数了数,有九个栗球!
不知道栗树的主人是怎么听到的风声,她竟然骂骂咧咧地上山了。不过她才不会进林子里——她还穿着寻常的衣服,没准刚刚还在洗衣做饭呢,这一进山衣服就废了。为了几个栗球,不值当。或许她也压根儿没想过要怎么样,所以她只是站在远处的山路上喊:“鬼崽崽死的,还没熟啊!”
毕竟自知理亏,小鬼们赶紧做鸟兽状,散开了。
小鬼们回到家,心心念念的还是山上的栗子。于是,他们开始等。等着栗子球的嘴再咧开得多一点,等着某个合理的时机到来。
栗树仿佛懂得小鬼们的心思,不出几天,就纷纷露出了慈祥的笑容——那一嘴的黄色、棕色的牙实在好看极了。那寂静的山林,迎来了满树的笑,似乎只要你轻轻咯吱窝一下它们,就会从树上笑掉串串大牙来。
这时候,起风了。风拂过水面,掠过树梢,卷过山冈,来到了树林。它迫切地想掀开山的被子看看里面藏着什么,于是,它拎起那层层叠叠的树叶,呼啦一下就将它们翻了过来。山的被子上,那面子的绿和里子的白开始波浪似的滚荡在一起,一副山雨欲来的样子。
有人大声喊:要落大雨了,赶紧出来收东西啊!
云在天上翻腾着,一会儿亮得出奇,一会儿黑得如墨,终于,变成了一块镶着金边的黑布,把桃花庵的光亮给遮盖了。伴随着轰隆的雷声,人们从屋里钻了出来,跑向晒着的被子、衣服,也跑向晒着谷子、花生和豆子的坪里。外面的人,也纷纷扛起了锄头、挑起了箩筐,疾步如飞赶向家里。
雨点落下来的时候,人们终于松了口气。男人们坐在屋檐下,吧嗒吧嗒抽着烟,掐算着这一年的收成。女人们在屋里,把晒得蓬松柔软、吸满了阳光味道的被子装入箱子,心安地等待冬天的到来。
外面的雨,似乎与他们无关了。
小鬼们站在窗边,心中窃喜。他们知道,那越来越密的雨幕里,正在上演着精彩的好剧。越来越大的雨点有力地敲打着头顶的瓦房,这正是最美妙的乐曲。
我问奶奶要了一个大竹筒,一个大竹筛。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一切只等雨停。
但风依然浩浩荡荡地呼啸着,雨依然哗啦哗啦地欢腾着。我们虽然心焦,却也懂得,它们是想送给我们最精彩的礼物。
终于,雨幕拉开,世界静止了下来。天空重新绽放了笑颜,一草一木又都亮堂堂了。天地之间,经过大雨的洗刷,变得更为清澈和明翠。
我们揣着各种器皿蜂涌进山,奔向一棵棵熟悉的栗子树。踩着松软湿润的土地,钻进滴着水珠的灌木丛,一颗颗褐色的栗子安然躺在大地上——风吹雨落的栗子是天赐的礼物,有多少落下你便可以捡多少。遇见便是拥有,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都成为了它的主人。
琼花眼睛最尖,又麻利,很快她的竹筒就满了。她开始帮我们捡板栗。有些栗子很顽固,毛球从树上掉下来了,它还不肯出来,琼花不怕毛球上的刺,她用手掰开,把栗子给我们。
我的竹筒是第二个满的。并且,我的裤兜里也塞了好些。我明显感到琼花对我的偏爱。我飞奔回家,把栗子倒进大竹筛里。奶奶伸出青筋暴露的手把湿漉漉的栗子摊开,她说:“怕是有斤把了!”
我告诉奶奶,琼花帮我们捡了很多。奶奶叹了口气说:是个好孩子,可惜娘死得早。
我听不懂奶奶的哀伤,拿起空竹筒,转身又跑进了山林,寻找下一棵栗子树去了。其他的小鬼们也都和我一样,重新奔进了山里。
我们像一群小鸟,在山上飞来飞去。慢慢地,竹筛里的栗子越来越多,快满了。最后一趟飞出去,我们所获无几,干脆痛痛快快地吃光光,然后玩起了捉迷藏。
有人笑着问:鬼崽崽,哪个捡得最多?
所有的人都指着琼花。
回到家,奶奶正在称秤。那是一杆老秤,陪伴了奶奶几十年,原本红色的油漆已蜕变成暗棕色。奶奶很珍视这杆秤,说它称得特别准。奶奶有个习惯,什么都要称一称。别人给她几个梨子、几个红薯、一捆青菜,她都要称一称。她说,别人对你的好,不能心里没个底。
奶奶称了好一阵子后,觑着眼来到光亮的窗边,报出了栗子的重量:9斤8两。
次日赶圩,琼花的父亲一大早就拎着她捡的栗子上街了。从我家门口经过时,奶奶随口问:琼花眼睛尖,捡得多吧?
她父亲笑了笑说:贪玩,只捡了7斤。
奶奶说:琼花不是贪玩,而是在帮小鬼们,她是个好妹仔,你将来要给她寻个好婆家,要对得住她娘。
琼花没有等到那一天。
她甚至没有等到那一年的板栗落下来。
那是一个炎热至极的夏天,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打惯赤脚的人们也都穿上了鞋子。他们开玩笑说:光脚走一圈,脚底板就被烤熟了。
鞭炮厂的老板过来发火药给桃花庵的们。他选择了桃花庵的水井边——那里最凉爽,也最热闹,是桃花庵的中心地带。
如往常一样,这是个喜庆的日子。姑娘们把做好的鞭炮成品交给老板,换回了钱。捏着那叠可以换取家里一切用品的钱,勤劳的姑娘们壮志雄心,只想领取更多点火药,做更多点活。但老板只挑得了一担火药上山,照这个架势,排在后面的就没有了。
姑娘们开始围成一团,发出争执,谁先谁后,谁多谁少。年轻的老板毫无招架之力。
琼花是这时候被叫上去的。有人喊:琼花,上来帮我扯一下袋子。
琼花放下正搓洗的衣服,蹬蹬蹬跑了上去。
吵闹声越来越大。直到最后,一声巨大的爆破声划破了桃花庵的天空。
领取火药的姑娘们,被炸得面目全非,全身黑乎乎一片。亲人们好不容易辨认出来,却无能为力,看着她们七窍流血,哭天喊地。当场死亡的有鞭炮老板,有放学看热闹的两个孩子,还有琼花。
此外,有人躺在家里痛苦地呻吟了两天就没了,有人送去医院就再也没回来了……活下来的也都个个毁了容……
后来有人说,正是喊琼花上去的那个人,嫌老板给得少,把碗重重地摔进火药袋子,引起的爆炸。
这次事故后,桃花庵的人纷纷往外走。走得动的,兵分两路,一路人打工,一路人读书;走不动的,也在思虑着搬迁。都在争相离开这伤心之地。
这一年的秋天,山上的栗子硕果累累,没人去捡。
依然有雨,依然有风,依然有栗子落下。可是不再有小鬼们的集体出动,不再有琼花。
我是读书的那路人。虽然走得慢,也在一步步远离着桃花庵。
放假回家的日子,我大多坐在奶奶的阁楼上看书。我听见风从瓦缝里呼啸而过,听见雨点打在瓦房上噼里啪啦,依稀中,似乎看到了那一颗颗棕红的栗子从毛球里崩落出来。它们变成了大颗大颗的栗子雨,叩击着大地,也在叩击着每一个曾在这里欢笑过的灵魂。
哪块山是谁的,哪棵树是谁的,已经不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