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狮城诡录三|妄湖水怪

2022-04-17  本文已影响0人  五点零一

我的父亲,那个细瘦狭长的男人,他又在补船了。他把木楔塞进船舷的缝隙里,手里拿着一把锤子,叮叮当当砸下去,给那艘老朽的木船打上一个年轻的补丁。父亲希望能用这种方法延长木船的寿命,之前几年里,他的方法都奏效了,但这次看起来没那么乐观。这艘船实在太老了,以至于父亲在用锤子修补它的身体时,它不适地咳嗽,身体颤抖,从那满目疮痍的船舷上掉下许多木屑来。

父亲终于放弃了努力,他取来斧头,残暴地将木船肢解,他对我说,烧柴吧,我们重新造一艘船。他说我们,但从他做出决定到整个施工过程,我唯一参与的事情是给他端茶递水。他从岸边锯断一棵比我的身体还要粗的榆树,肢解成一块块木板,打磨、抛光,拼接在一起,他一刻不停,他迫切地需要一艘船,好让他到妄湖里去寻找那只传说中的水怪。事实上,这个传说也源自父亲,之后才流传于狮城。

我今年十三岁,从我三岁时父亲就致力于寻找那头水怪,起初他的目的是为母亲复仇,但到了后来,寻找的目的逐渐被寻找本身所取代,我发现他越来越少地提到母亲,而越来越多地提起水怪。

父亲说,妄湖原来是一座很美的湖,河水清澈,一眼能够看到湖底嬉戏的小鱼和光洁的石子,湖面上一年四季都盛开着荷花,完全不是现在这副黑不溜秋又光秃秃的流氓样,这一切都是因为那头水怪,那天父亲带着母亲到湖上游玩,水怪突然出现,将母亲拖入水中。之后母亲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那一年我三岁。

三岁的我还是一具肉壳,随着年龄的增加,我在壳里装上思想,装上记忆,以及五颜六色的情感。我的身体被撑得鼓胀,逐渐发生变化,直到前几天,它终于被撑破,流出许多血来,染红了我的裤子。我怕极了,哭着去找父亲。父亲又一次从湖里无功而返,他提着鱼叉,脸上涂满了失望的神情。我指着裤子哭诉说我受伤了。而他表现的比我更加手足无措。如果不是隔壁张婶恰巧路过,我很难想象我接下来将陷入怎样的尴尬境地。张婶笑着把我拉进屋,把父亲关在门外。那一天我从张婶嘴里得知了女人身体的秘密,以后我将每个月经历一次为时五到七天的“受伤”。我想如果我有母亲就好了,如果张婶是我的母亲就好了。

张婶的男人死了,死于多年前的一场意外。半年前的一天,夜很深了,父亲把湿漉漉的张婶抱进屋,问她为什么要寻死。张婶一直哭,说自己活够了,一个人太苦了。等她哭完,父亲送她回家,回来嘱咐我说,要盯紧张婶,以免她再寻死。于是后面很多天里,我都跟在张婶屁股后面,紧紧看着她,但她一直没再寻死,反而比从前快乐了很多,她经常唱歌,劈柴时唱,做饭时也唱,开始是她一个人唱,后来我俩一起唱。我发现她看父亲的眼神不一样了,看父亲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涌出一汪水,好像要将父亲淹没。父亲依然沉浸在捕捉水怪的宏图伟业里,对身边悄然发生的变化视若无睹。

我和张婶站在岸边,看着父亲摇着木船在湖里游弋,湖水荡出的波纹在船后拖出一条长长的鳞状尾巴。到了湖心,父亲停下船,高举鱼叉,端望着湖面,随时准备将鱼叉投掷出去。我说,希望这次爹爹能逮到水怪。张婶说,我猜不是鲶鱼就是乌龟。果然,鱼叉插入水中,再提起来,叉头多了一条硕大的鲶鱼。父亲摇摇头,把鲶鱼甩在船上,向另一片水域划去。张婶说,我在湖边住了半辈子,还从没见过水怪,你问过你爹水怪长什么样子吗?我说,问过,他没说。

后来,父亲在我的视野里变成一个暗淡的黑点,湖面反射着黝黑的光,让我感到有些眼晕,妄湖一直在沉睡,偶尔打一个喷嚏,一条红色的鲤鱼或者灰色的鲫鱼跃出水面,在空中翻个身,又落回水里。十年来,父亲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工作,那头水怪像沉在湖底一个巨大的的谜。张婶说,十年前的妄湖很热闹,每天游人如织,直到我的母亲失踪。她原本在船上,父亲也在(那时候我还小,留给了祖母照顾)。父亲要探索一下远处那片芦苇荡,那里很少有人去,他一边划着船一边和母亲说笑,直到那条小船被芦苇吞没。起初没人注意他们,后来父亲独自一人把船划出芦苇荡,他在船上哀嚎,大声叫着母亲的名字。原本热闹喧嚣的人群全都安静下来,把头扭向父亲,他们看到,父亲身上淌着水,在太阳的炙烤下仿佛滴滴答答融化;他们看到,父亲好像站在一块滚烫的铁板上,从船头跳到船尾,马上又从船尾跳回去,活像一只猴子。父亲前言不搭后语向众人描述着事情的经过,芦苇里……水怪……吃了我的妻子……然后就轰然倒在船上,晕死了过去。

几十名青壮年集结起来,手中拿着鱼叉棍棒或者笤帚旮瘩,撑着十几条渔船,浩浩荡荡踏平了芦苇荡,搅浑了整个妄湖,可是没人见到水怪,也没人见到母亲的尸体。从此妄湖成了一座死湖,荷花不开,芦苇不长,游人不在。从早到晚,湖上只能看到父亲一个人混沌的身影,他把妄湖当成了自己的田地,种下复仇的种子,不知疲倦地耕耘。夏天,他赤着膊,把自己晒成咸鱼干的样子,背上爆起一层卷边的死皮,浑身蒸腾着热气,在赭红色锈迹斑斑的湖水里游荡;冬天,妄湖结冰了,他走在冰上,踩着自己扭曲的倒影,偶尔弯下腰,仔细观察一番冰下的动态,然后直起身向另一处走去。

开始的几年,出于对水怪的忌惮,除了父亲以外,没人再靠近妄湖,到了后来,人们逐渐淡忘了水怪,开始怀念以前寄存在妄湖的快乐时光。有人扛着鱼竿,溜到湖边钓鱼,父亲大声呵斥着他们,快走开,你们不怕水怪吗?他们对父亲的态度嗤之以鼻,你找了几年的水怪,湖就这么大,水怪在哪呢?父亲没办法跟他们解释,只好挥舞着鱼叉驱赶他们。他们躲避着鱼叉,骂骂咧咧跑开了。后来,越来越多的人靠近妄湖,父亲只好在湖边树上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内有水怪,会吃人。可这显然起不到作用,他不得不一次次举起鱼叉来捍卫自己和水怪的尊严。人们一边跑一边起哄,根本没有什么水怪,都是你瞎编的。这令父亲大为光火,又无计可施,他只能对我和张婶发牢骚,湖里确实有水怪,我看的真真切切,我为什么要骗你们?完全没必要。在我对水怪的存在产生怀疑后,张婶成了唯一相信父亲的人,她对见到的每一个人说,是的,我见过水怪,那天我想寻死,跳进湖里,可是我会游泳,湖水根本淹不死我,我浮在水面上,一直漂到湖心,这时候我看到不远处的湖水上泛起亮银色的水花,随后就从水里钻出一个头来,比牛的头还要大,黑色的,嘴巴尖尖,眼睛圆圆,头上还长着角,一只角,长在额头正中,那样子着实吓人,我忘了寻死,我可不想被水怪吃掉,我奋力往回游,大声呼救,这时候李大哥从屋里跑了出来,吓跑了水怪。如果不是李大哥,我就成了水怪的盘中餐了。张婶言之凿凿,不容置疑。人们重新装点起对妄湖的恐惧,再没人敢靠近。

父亲重新把精力投入到寻找水怪上,如你所知,他什么都没找到。张婶说,水怪太精明了,你找去东边,它就跑去西边,你找去南边,它就跑去北边,它在跟你玩捉迷藏。父亲说,那怎么办?难道把妄湖水舀干?张婶望着茫茫无垠的妄湖,发出了一声叹息。

进了三月,岸边的一片桃树开花了,把整座狮城染暖,人们刚刚收起冬天的衣物,天却突然下了一场雪,严寒卷土重来。桃花凋了,妄湖结起冰凌,冰凌阻挠木船,在船底抱怨,动一些手脚。船无法下湖,父亲望冰兴叹。他搓着双手,踏着褐色的雪泥,在岸边徘徊,他说,这也许是个好机会,天一冷下来,水怪发懒,会躲进洞里。很快,父亲做出决定,他要只身到湖里去,找到水怪的洞。我们都知道劝不住父亲,张婶从捕回来鱼身上扒下鱼皮,鲶鱼,黄鳝,娃娃鱼,把它们洗净晾干,缝合在一起,制成一件皮衣,让父亲穿在身上,说在水下可以御寒,父亲看着那件花里胡哨模样怪异的皮衣,面露难色,他说,穿上这玩意感觉自己像条泥鳅。张婶不由分说把皮衣罩在父亲身上,扣紧,父亲显得更瘦了,他在皮衣里扭来扭去,说,好嘞啊。张婶说,忍忍吧,又上下观摩一番,说,还挺好看的,是不是?她把询问的目光转向我,我只好附和,是,挺好看的。实际上,我觉得皮衣很丑,父亲穿上它活像一条长了脚的大泥鳅。

父亲穿着皮衣提着鱼叉下水了,他用鱼叉拨开身前的冰凌,身体慢慢下陷,腿,腰,肩膀,最后头也隐没在了水里,冰凌又重新聚拢,不停在水面上上下浮动。我看到张婶脸上流露出担忧的神情。过了一会儿,父亲的脑袋在湖中心拱破沉静冒出来,他大口喘着气,说,湖底真的有一个洞,很大,很深,我这就游进去看看。张婶说,你要小心。父亲大概没听到张婶对他的关切,他已经一个猛子扎了下去。这次时间有点久,张婶在岸边来回踱着步子,雪泥被她踏出齐腰深的哀怨。父亲再次钻出水面时张婶的脖子伸出老长,目光锁在父亲身上,她说,怎么样?找到了吗?父亲仰躺在冰凌上喘息,然后慢慢游上岸,他说,没有,那个洞实在太深了,不知道通向哪里,我敢肯定,那一定是水怪的洞,我在里面找到了这个。他扬起手,我才注意到他手里攥着一片半圆形的红色鳞片,足有茶杯口那么大。看呐,真是个大家伙,他感叹着。

之后,父亲每天都会穿上皮衣,深入到湖底那个洞里,一开始是一个时辰,后来是半天,再后来,从日出到日落,他可以在水下待一整天。我和张婶担心他会憋死,但是他告诉我们,他学会了在水中换气。这样一来,即使天气转暖冰凌全部融化,父亲依然弃木船而不用,他一次次把自己细长的身体投掷进妄湖,去探究水怪的洞穴,他在水里的时间越来越长,在岸上的时间越来越短。日增夜减,直到夜晚像他的身体一样纤瘦时,捕捉水怪计划终于取得进展,他在洞里找到一只鞋。父亲提着鞋子回到岸上,控出寄居在鞋里的一窝小螃蟹,搓掉鞋面的紫红水草后,他突然抱住鞋子,失声痛哭起来。第二天,他在桃林后面挖了个坑,埋葬了鞋子。然后一如往常一样进入妄湖。

这次,父亲去了两天两夜,张婶每天陪着我,白天给我做饭,晚上也睡在我家里,她睡在父亲的床上,和我的床之间隔了一道布帘子。我说,爹爹会抓到水怪吗?她说,应该会吧,也许这次不会,不过是迟早的事。我说,爹爹会不会被水怪吃掉呢?她说,不会的,你爹那么厉害。可我分明从她的语气里捕捉到了一丝不安。第三天傍晚,父亲回来了,他艰难地爬上岸,他的右手提着鱼叉,左手拖着一条很大的鱼。他把天边的晚霞披在身上,整个人金光闪闪。我和张婶站在门口,迎接他的凯旋,我兴奋地跑向他,我说,爹爹,你抓到水怪了?爹爹苍白的脸上挽出一个稀薄的笑容,他说,还没有,不过我逮到一条大鲤鱼,够我们吃十天了。

那是一条红色的大鲤鱼,足有两尺长,身上覆盖着茶杯口大小的半圆形鳞片。当天晚上,张婶把鱼头炖了。香气引来了风,风刮来了云彩,云彩趴在屋顶,怎么也不肯走了。张婶不停往父亲的碗里夹着鱼肉,可是父亲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食欲,直到碗里的鱼肉堆成一座小山,父亲才慢腾腾举起筷子。云被馋哭了,稀稀落落下起了雨,雨滴顺着屋顶茅草的缝隙滴落在饭桌上,积成一汪亮晶晶的珍珠。张婶说,你看你过的啥日子,屋顶漏了都不修。父亲没有说话,低头沉思着什么,吃了一口鱼肉,他说,你说水怪吃不吃鱼?张婶驻了筷子,说,应该吃吧。父亲又说,你说它喜欢吃生的还是熟的?张婶说,它应该没吃过熟的。

第二天,父亲让张婶把剩下的鱼肉都炖了,用一个网兜装了一大块,又进了湖里。张婶叹息了一会儿,从屋里找出一块苫布,上了屋顶。

鱼肉吃完,父亲回来了,这次带回一只大乌龟,磨盘那么大,还活着。父亲说,没把水怪引出来,引出来只王八,炖了喝汤吧。张婶说看着怪吓人的,不敢杀。父亲拿出菜刀,乌龟意识到危险,把头缩回了壳里,父亲围着它转了三圈,无从下手。最后张婶说,还是放生吧,这么大个儿,肉肯定柴,塞牙。父亲说,也好。他俩一个抬着乌龟头,一个抬着乌龟屁股,吭哧瘪肚走到湖边,数着一二三,把乌龟扔进了水里,溅起一大朵水花。张婶拍着手说,快去找你妈吧。乌龟伸出头和四条短腿,迅速沉到湖底。

父亲越来越适应水里的生活,有时几天回来一次,有时候十天半月不上岸,我很期待父亲回家的日子,因为这一天张婶会烧一桌子好吃的饭菜。父亲狼吞虎咽,吃完又匆匆进入妄湖,好像那才是他的家。父亲的身体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他的皮肤越来越黑,越来越有光泽,脸上胳膊上隐隐约约能够看到鳞片形状的纹理,有一次,在他伸手抓馒头时,我发现他的手指之间竟然长出了一层透明的薄膜。张婶的忧愁似乎也在加重,她笑的少了,叹气多了,有一次,我还听到她在床上轻声吟泣。

之后,我们经历了父亲最久的一次下水,桃子熟了,父亲没有回来,树叶黄了,父亲没有回来,秋风涨了,父亲还是没有回来。张婶终于坐不住了,她驾上小船,进了湖。我发现,她居然不会划船,木船东倒西歪,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张婶紧紧抓住船舷,脸色煞白。后来,她把身子蹭到船中央,船停止了晃动,她舒了口气,提起船桨,推动湖水,小船向湖心划去。没几天,张婶已经能够轻松驾驭木船,可是,父亲仍然不见踪影。秋风越来越野蛮,它们裹着隐形的刀子,在张婶脸上、手上划出一道道小口子,血从里面蔓延出来,挂在伤口的边缘,很快结痂。

过了中秋节,有一天夜里,我躺在床上睡不着,窗户开着,被天狗咬掉一口的月亮贴在窗棂上摇摇欲坠,木门声音很轻地响起来,一条瘦瘦的身影漫进房间。我以为是父亲回来了,刚想开口,我看到他月光下的脸,那是一张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脸,眼睛圆圆,嘴巴尖尖,布满鳞片。我吓得不敢说话,假装睡觉。从眼睛偷偷留下的缝隙里,我看到他站在我的床前,呆呆楞楞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转过身,动作笨拙地走了出去。湖水哗哗作响,不久之后又安静下来。张婶的床突然响了一下,张婶说,睡了吗?我说,还没。张婶说,刚做了个梦,梦到你爹回来了。我说,他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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